我们分享着共同的快感机制。
前天,刘翁婳老师写的那篇关于隔空喊话bot与“厕妹”群体的报道,在微博上迎来了一拨转评赞高潮。转发链中,有不少人表示“试图看懂,但真的没有看懂”,也有许多人对这一群体和相关事件终于受到了“严肃”关注感到欣慰。诚实来讲,我最开始在选题会上听到一系列字眼的时候,也完全是一头雾水,只能凭借多年网上冲浪的经验,依稀辨别出几个似是而非的谐音。不幸的是,我最终看懂了。
说不幸,不是因为看了这篇报道对我的心情造成了多么坏的影响,而是我感到,我之所以能看懂这个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理解了“厕妹”的行为。这里说的理解,并不是像我理解了“1+1为什么等于2”的那种理解,而是像我理解了《艾尔登法环》里的食粪者为什么要玷污一切的那种理解。正如宫崎英高试图使每一位玩家逐渐理解那些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人物、剧情一样,这种理解的根源在于共情,在于经验的共享,在于我们在食粪者、维壶师以及路德维希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厕妹”是一群怎样的人——这是依奈的事件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之后被最多提及的问题。在一些由言语构造的画像中,她们低龄、幼稚、很闲、“作业太少”、未经历过生活真正的苦难,因而也就不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和代价。甚至有人对“厕妹”的性别提出了质疑:“真的是女性吗?”回复她的是另一名微博资料也显示为女性的账号:“是长发男人。”言语内外所暗示的,无非是真正的女性不至于如此不堪。也有人从性别角度给出了另一个定义:“乐子人,女的表现为‘厕妹’,男的表现为‘高强度贴吧人’。”
在这种叙述中,“厕妹”和“乐子人”的形象好像逐渐清晰了。虽然每个评述者给出的定义都不一样,但每一个定义都在不容置疑地指向一个“非我”。不同的人强调着不同的“非我”特征:中年人指出“年轻人”,大学生指出“中学生”,男性指出“女性”,女性则反唇相讥。“厕妹”好像无处不在,又好像根本不存在。我们只知道,这些人做出的事情太过可怕,而“我们”永远不会涉身其中。
那这些人做了什么呢?用最能让在本文开头表示“真的没看懂”的朋友们看懂的方式,我或许可以这么概括这个故事:有一群在游戏中认识的人,经常向某些微博账号匿名投稿,用一套约定俗成的暗语,很直白地表达喜怒和不满,并借此获得安慰和快乐。凭借着匿名的保护,这些人的语言日益肆无忌惮,伤害到了别人,也伤害到了这些人自己。
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故事。自从互联网被发明以来,同样的事就在这个地球上能联上网的每一个角落里重复上演,甚至不仅发生在互联网时代。无论是把这件事定义为人在群体情绪裹挟下的失智,还是由无数微小行为累积成的“无责任”罪恶,总能在历史书上找到对应的章节。在回望那些历史时,我们分辨不出来男女老少的身份,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人脸。事实或许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这段历史的主角。
我自己是一个很爱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发言的人,沉默是金一向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德。同时,我也是一个很推崇自由主义和后现代道德的人。当这两种特质叠加在一起,我经常会有一些或许不是那么禁得起推敲的发言。但好在我同时又具有“三分钟热度”和“怂”的特点,不仅没有凭借持之以恒的努力,成为任何一个群体的核心成员,也缺乏在任何群聊里与人当面对质的勇气。所以时至今日,我的发言还没有酿成什么可怕的后果。如果有一天,我也碰巧具有了上述的每一个条件,那时的我,会不会也会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真正推动那个导向了恶的命运之轮,我不敢说。
另一方面,我对那种不负责任的快乐又是多么食髓知味。就像每一个身强力壮者都曾或多或少体会过体力压制的优越感那样,一个口齿伶俐的人几乎不可能在他的一生中未尝体验过来自言语胜利的快乐。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当你能用一连串押着韵的排比和极具侮辱性的巧妙比喻,将对面的论敌说得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哪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何况网络更是为发言提供了兜底保障:当面把人家说急了,语无伦次的是对方,但立刻挨打的可能就是自己。与此相比,在网上骂人又有什么代价呢?我太明白这种快感了。
不由得想起了《魔戒》,我最喜欢的文学和电影作品之一。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观看“魔戒”系列对我最大的影响在于,非常明确地认识到了人是不能战胜普遍人性的,那戒指给谁,谁都得完。所以,我从来不轻易相信自己和别人能禁得住什么考验,也告诫自己不要因为别人没经受住人性考验就大为失望——人嘛,就都那样。我还没有作恶,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还没有作恶的机会,更有可能是我已经做了,但自己浑然不觉。
在《魔戒》三部曲那百看不厌的结尾,弗罗多和山姆终于回到了夏尔的故乡。当熟悉的音乐响起,他们再一次被如茵绿草和明媚阳光所包围。我非常喜欢这个画面。它仿佛在告诉我,通向未来的方法可能并不在于割除所有贪欲,然后超凡入圣,而是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夏尔,并永远努力守护它。在那里,无论魔戒重现多少次,人性总能最终取得它应有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