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我跟着一群“老哥”们，从淘宝的《大转盘》《猜大小》跑到腾讯的《好运连连》，再到糗事百科创始人的《拼百万》，南征北战，转进如风，接触了一连串用“X豆”作为代币的”游戏“平台。
这两年有个被人用滥了的词，叫“降维打击”。如果一个商业精英想要感叹一下“还有这种操作”的话，十有八九会选择这个来自《三体3：死神永生》里的梗。
因为注意到一篇名为《淘宝开了一家大型网上“赌场”，无数人深陷其中家破人亡，但却合法！》的文章，这几天我们确实也发现，赌博、传销这些游戏行业里的阴暗面，正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以一些非传统的方式重焕生机，有人已经在这些不是游戏的“游戏”里输得一塌糊涂，输掉的金额从上千到数十万不等。
传统的赌博游戏经营者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打擦边球，还在各方压力下步履维艰，承受着苹果商店对游戏内购的“苹果税”限制、监管层面对网络赌博的围追堵截，中国的互联网企业们却能轻巧地破解掉这些问题。
几天来，我跟着一群“老哥”们，南征北战，转进如风，玩了好几个既不用交苹果税，又（暂时）没被监管取缔的“游戏”平台。给“游戏”打上引号，是因为我必须再强调一次，这些平台和我们熟知的游戏行业并无关联。
之所以称这群人为“老哥”，是因为他们玩的东西本质上和“戒赌”贴吧里真正的老哥们几乎没有区别——戒赌吧的老哥是赌钱，这些“游戏”平台的老哥则是赌“豆子”。
一件很神秘的事情是，全世界的赌徒似乎都对圆滚滚的东西情有独钟，不管是筹码、柏青哥，还是双色球。这群老哥们玩的东西也一样，所有平台无一例外，使用的代币都叫“X豆”。按照许多执法机关的解释，只有这些下注的豆子直接能换钱才能算赌博，否则只是打擦边球，所以我们也不称之为赌博。出于个人的恶趣味，我决定称这些平台为“豆科家族”，称这些玩家为“撸豆老哥”。
最近，冲顶大会、百万英雄和芝士超人之类的在线答题活动十分火爆，差不多与此同时，在一个顶着周润发版赌神高进头像的QQ群里，一群撸豆老哥们也开始琢磨一些自己之前从来不会关心的问题。比如，加里·奥德曼和汤姆·汉克斯谁比较有可能成为金球奖影帝？孙杨和柯洁哪一位比较有可能当选年度体坛风云人物？
正如群头像所暗示的那样，老哥们需要考虑的除了正确答案究竟是什么，还有每个选项的赔率是多少。
这些老哥们使用的是一款来自于阿里巴巴旗下，名为《淘必中》的软件，这也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豆科家族”成员。坦白说，对游戏赌博的话题我原本已经有些审美疲劳，这样的擦边球早就打了不是一天两天，手法无非就是花钱买币去打牌，然后一群人在公频里面追着问你要不要代币兑现。后来我发现，这个《淘必中》，它压根就不是一个游戏软件。
没错，这玩意在苹果App Store里的分类是购物软件，年龄限制是17+，理由是“涉及赌博与竞赛”。在一个星期之前，《淘必中》看起来确实更像是一个游戏平台，App内部整合了13款小游戏，其中有《丛林大冒险》《动物向前冲》之类的名字看上去比较正常一点的游戏，也有《大转盘》《猜大小》等等一看就知道是在干什么的玩法。这一时期《淘必中》的玩法总结起来就是，用金豆参加游戏，赢了拿回更多金豆买东西，输了可以课金买回更多豆子，总之玩家自己只要掏钱买买买就对了，其他事情都交给“运气”去解决。
《淘必中》的华丽转身发生在被一家名叫“终结诈骗”的自媒体曝光之后，这也是“豆科家族”成员头一次被人放在聚光灯下观察。
“真要命，《淘必中》早关半个小时我就不用输这几千块钱了。”1月4日下午，贴吧里陆续有人开始抱怨《淘必中》不灵了。经过几位老哥确认，1月4日下午1点多，《淘必中》平台的界面上忽然显示“系统维护”，暂停使用，然后《大转盘》《猜大小》等类擦边球玩法就全部下线，再上线时就只剩下猜孙杨还是柯洁这种玩法了，课金也从每买1元优惠券送100豆变成了买188元优酷年卡送6800豆。
“我又不懂体育，这种东西玩不转啊。”有人抱怨道。
“老马”的《淘必中》洗手从良之后，“高进”群里很快有人转来一个《好运连连》的链接——他们说这是“小马”家的买卖。“好运连连”的玩法和大转盘大同小异，QQ点进去自动登录，20秒开一次，同样用“金豆”投注，猜中“随机”转出来的“金童玉女”“福禄寿喜财”和十二生肖可以赚豆，首充有加赠，赚够一定豆还会额外送Q币——让人多么熟悉的国产手游式玩法啊。
《好运连连》是腾讯旗下一款名为“《QQ彩票》”的软件附属的小游戏。与阿里的《淘必中》略有不同，《QQ彩票》虽然同样因为牵扯“赌博与竞赛”被定为17+软件，但它在苹果App Store里的分类是财务软件。理论上《QQ彩票》的主业应该是彩票，但眼下，《QQ彩票》首页上列着的11种正规彩票清一色显示着“暂停销售”，只有“精彩娱乐场”上的“豆科”玩法火爆异常。
彩票其实是《QQ彩票》和《淘必中》共同的初心。查阅苹果App Store的更新记录可以发现，《淘必中》在3年前其实也是作为阿里旗下的网络彩票平台出现的，那段时间这款软件的几次更新无一例外都与彩票相关。直到大约一年前，更新记录里才出现了有关“娱乐竞猜”的字眼。
2014年被认为是中国互联网彩票的巅峰年份，借着巴西世界杯的东风，各大互联网巨头纷纷上线了自己的网络售彩平台。有统计称，2014年全年中国的互联网彩票行业总共实现了850亿元的销售额。2015年1月，财政部、民政部和国家体育总局联合下发《关于开展擅自利用互联网销售彩票行为自查自纠工作有关问题的通知》，给刚刚起飞的互联网彩票踩下急刹车。
互联网售彩被叫停后，有些网站砍掉了自己的彩票栏目，有些网站玩起了线上支付、线下打印拍照上传，并且代领奖直接到账的路数，最大的玩家阿里和腾讯则十分默契地把夭折的彩票业务作为肥料，培育出了自己的“豆科”作物。可能是因为没有转型电商，还保留着彩票这个招牌的缘故，《QQ彩票》在课金充值上远比《淘必中》更直白——1块钱1000豆，开通超级会员还能享受88折。反而是兑现环节比较遮遮掩掩，所有兑现行为名义上都是“抽奖”——不过肯定能中。一台低配iPhone 7要价538万金豆，打88折也需要差不多4700元——同款机型在淘宝上的要价大概只有3500元左右。
“小马真坑，还是老马靠谱。”有撸豆老哥吐槽。有必要一提的是，撸豆老哥们的抱怨其实并没有踩到点上。兑现环节“靠谱”的《淘必中》在真正的戒赌吧老哥圈子里其实名声在外，原因是有人抱怨，自己在《猜大小》的游戏里遇到连续几十把出大，他怀疑官方后台出老千。在这种程序员决定一切的虚拟博彩里，纠结兑奖环节会不会被官方抽成，显然没有抓住重点。
作为“小马太坑”的解决方案，“高进”群群主很快转进来一个名为《拼百万》的App链接，再三推荐说“这个靠谱”。与《淘必中》一样，《拼百万》也是被App Store划为购物类的软件，并且同样因为“涉及赌博与竞赛”而被定为17+。
《拼百万》的界面看上去和《QQ彩票》以及整改前的《淘必中》差不多，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游戏使用的代币不叫金豆了，改叫拼豆。官方主打的游戏玩法叫《疯狂狩猎》，玩法类似于曾经风靡一时，因为涉赌而屡遭非议的捕鱼游戏。玩家可以消耗更多的拼豆去捕猎更值钱的猎物，至于具体是赚是亏就不好说了。撸豆老哥们更喜欢的是《拼百万》里的《猜大小》和《大转盘》，“高进”群的群主几乎每天都要在群里晒几张自己大转盘赢钱的截图。
《拼百万》的一大特点是，运营方拼命宣传在游戏里赢了钱的人。界面上会滚动播出在一把游戏里赢走了几百万拼豆（充值获取需要数千元）的幸运儿，还专门贴出了一篇对“日赚百万豆”玩家的“专访”文章，大谈所谓“大转盘的规律”。文中这位自称“90后个体户”的玩家声称，自己能靠《大转盘》游戏稳定日赚近200万豆，折合人民币近2000元。
“高进”群群主推荐《拼百万》的另一个理由是，《拼百万》类似新版《淘必中》，竞猜区里有各种的“福利”，每天都会开出一些诸如“《拼百万》的猜大小猜中能赢几倍”“是滴滴还是易到收购了Uber”之类的，只要智商正常就不可能答错的竞猜，提供一个稳赚的机会。当然，投注额度有上限，而且存在课金门槛，只有当天充值到达一定数额才能参与。充200块拿到20万豆，可以分别获得一次投10万豆和2万豆，稳赚25%的机会——赚回3万豆，也就是30块钱，而这12万豆换两张总共要价11万豆的手机充值卡之后还剩下1万豆，除了玩游戏以外啥也干不了。
群主对这种微利的“薅羊毛”玩法如此热衷，根源可能还在《拼百万》的“佣金”制度。每一个通过群主链接登录《拼百万》的玩家都会成为群主的“一级会员”，如果一级会员邀请别人，被邀请来的人又会变成群主的“二级会员”。一级会员和二级会员的消费会给群主带来分别为6‰和3‰的佣金，可以一键等价换成拼豆。
除了玩法上充满心机，打着赌博与传销的擦边球，《拼百万》给人留下的另一个印象是神秘。平台没有Web版主页，App Store上《拼百万》的开发者一栏只写着“pinpin”，没有其他信息；安卓方面，《拼百万》没有在应用宝、豌豆荚之类的大型平台上线，能下载到这款软件的小渠道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连用户协议里都没有写出平台的经营主体是谁。
还好，我们可以通过充值的方式查看收款方信息。在分别通过微信和支付宝为平台充值之后可以看到，微信一侧的收款方是心灵失重（北京）科技有限公司，支付宝一侧的收款方则是友际无限（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两家公司有同一位老板——糗事百科的创始人王坚，事实上，友际无限公司正是糗事百科网站的运营主体。
糗事百科居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这是挺让人意外的一件事。“总的来说，糗百对和谐社会有很大的价值，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王坚在知乎上对糗事百科的自我介绍言犹在耳。
作为豆科家族的老祖宗，日本的柏青哥店给这些介于游戏和赌博之间的擦边球树立了一系列的标准。比如说，不管玩的是什么游戏，在屏幕上上蹿下跳的是AKB还是EVA，游戏最本质的规则只有一个：花钱买弹珠，运气好拿回更多弹珠，运气差就再见了。再比如，真的拿回更多弹珠的欧皇们可以去用弹珠换回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礼物，可能是什么限定版的AKB周边，也可能是看起来就很值钱的金银首饰。柏青哥店旁边还会很自然地开着一些小杂货铺，出钱回收这些小礼物。
对于柏青哥经营者来说，如何选择这些小礼物是一件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拿1万块的弹珠换真的值1万块的礼品，挤占了宝贵的流动资金，还有可能被有心人掉包；拿1万块的弹珠换个随便什么的纸片、塑料片，你店里备个50片，闹不好杂货铺一天就能收到200片。
日本人民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还停留在劳动密集型的阶段，店员小哥会全程微笑引领你去杂货铺兑现，甚至干脆全程代劳根本不让你沾手。中国豆科家族们的玩法则更互联网思维一些，所有豆科家族无一例外自带电商基因，随手可以点开一家规模不小的网上商城让你消费手里的豆子。
《淘必中》出身电商世家，商城规模最为壮观，粗略数一数，百十种商品是有的。《拼百万》和《QQ彩票》的“抽奖商场”和“兑奖台”规模稍小，但更加直奔主题。对于豆科家族来说，什么手机、充电宝、电饭煲之类的“奖品”多一种少一种真的无关紧要，流行的硬通货只有一种——卡。《淘必中》的老哥们最推崇的是亚马逊卡，200现金+8万金豆能换回1000块面额的亚马逊卡，妥妥的硬通货。
转战《QQ彩票》和《拼百万》之后，手机充值卡则成了老哥们的最爱。两家的100元手机充值卡分别要价12.5万金豆和11万拼豆，考虑到QQ超级会员充值能打88折，我们可以近似地认为二者价值一致。在兑了大量手机充值卡的老哥那里，我意外地听到了另一家互联网巨头的名字——京东。
一个很值得推崇的商业智慧是，别人去淘金的时候，你可以试试卖铲子。京东无疑就承担了这个柏青哥门口的杂货铺的角色。老实讲，我一开始听到老哥们对《京东拍拍》回收手机卡的效率赞不绝口时，脑海里想象出的情境还是各种公共频道里的大喇叭，“95收充值卡卡密私聊秒到账”什么的，没想到京东这边厢已经又上一个新台阶。《京东拍拍》里面有一个专门的充值卡回收平台，直接把卡密填上去就可以等着收钱了，100块的充值卡回收价高达97.5元。
虽然《京东拍拍》的出现让老哥们翻身上岸或是落袋为安都轻松了许多，但经过溢价购买和折价回收两道关卡，兑换时价值100块的豆最后还是只能换回88块。腾讯和阿里旗下此前也都开通过类似的“话费卡充零钱”服务，目前仍然可以使用，不过百元充值卡的回收价只有95元左右。
3家平台据说每天每个账户的回收额都有上限，因为被媒体曝光存在洗钱漏洞，还曾下调过这一数额。不过对于绝大多数撸豆老哥，手里的钱远远到不了换回充值卡这一步，就已经在各种花样繁出的游戏里消耗干净了。这恐怕也是最可怕的一种状态：你知道你手里的豆子可以方便地兑现，但是有门槛、有损耗，所以你永远会想着“多赚一点再换钱”，最后只有输个精光才能让你停手——这还是在没有漫天飞舞的网贷们参与的前提下。
《淘必中》事发好几天后，在“高进”群里有人转发了“终结诈骗”曝光《淘必中》打擦边球的链接。“就是这个新闻把《淘必中》搞黄掉了。”有人抱怨，认为“肯定是有输不起的闹事去把《淘必中》举报了”。不过抱怨的声音并不强烈，毕竟《淘必中》开着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人得到实惠。事实上，虽然后来群里的老哥们都已经开始转战其他平台，但因为《淘必中》兑换最方便，期待《淘必中》卷土重来的声音一直没有断过。
老哥们信心的来源之一是，他们在《淘必中》一个隐蔽的购物页面里发现了按照原价购买金豆的入口。虽然第二天这个购买选项就从《淘必中》中消失，但老哥们仍然十分坚定地认为，这只是暂避风头，很快《淘必中》就能继续像往常一样营业。“《淘必中》这么赚钱，老马不会放下不管的。”一位已经让“老马”赚了不少的撸豆老哥说。
话虽如此，对《淘必中》重操旧业的信心仍然在一天天的消逝着。在本文发稿前，“高进”群的群主把群名里的《淘必中》字样去掉了。
“改个名字省得被查。”群主这么解释。然而，推荐《拼百万》的链接始终还留在群公告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