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在做梦,在我梦里。”
你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李顽。李顽今年26岁,你和其他朋友们对他的评价是孩子气,因为他行事单纯,又喜欢躲在被窝里玩游戏。
2021年5月,李顽接到家人的电话,他的姥爷因病去世。按照家族的习俗,所有家人必须回家参加葬仪。
李顽一直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决定放弃假期,从北京千里迢迢回到Z市。那是一座小小的、蛋糕似的城市,甜腻的市中心外围点缀着巧克力般的农村硬壳。葬礼就在村庄与城市交界处的一座乡村大院举行,将整整举办7天。抵达那里的当夜,雾气弥漫,潮气逼人。好孩子累回了原型(一个疲惫的成年人)。繁琐的仪式、杀猪宰羊的喧哗愈发加重了他的疲惫。在道士吟诵咒语的催眠下,他在人群中像匹马一样站着悄然入睡,并偷偷开始做梦。
在这种梦里,现实与游戏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比如他离奇地梦见了父亲……虽然父亲就在眼前。
在梦里,父亲拍拍他的肩膀,“醒醒,李顽,所有人都需要你。”
“让我再睡一会儿。”李顽闭着眼摇了摇头,
父亲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伴随着几声咳嗽。李顽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一只长条板凳的凳子腿儿直直地插进父亲的脑袋里。父亲顶着这条板凳,气若游丝地对李顽说:“我搬椅子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受了伤,我需要休息一下。葬礼得靠你了,我的孩子。”
“你疼吗?”李顽哭着说,“我能做什么。”
父亲说,去找道士,道士安排一切。
说完,父亲就横着躺在一张八仙桌旁,椅子便也横过来。前来参加葬礼的亲戚们径直坐在椅子上,椅子腿更深地插进父亲的头颅,亲戚们对他们造成的痛苦浑然不觉。
李顽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举办仪式的道士(法号钰壁子),问他应该做什么。
第一天,道士对他说:“好孩子,为了庄严的礼仪与欢乐的氛围,请你弄来白色的棉、麻布匹各300丈、1吨的炮仗、50位侏儒、还有两位美丽的钢管舞女与两位英俊的脱衣舞男。”
李纯用一天时间种出并收割了棉与麻,利用小额贷款陷阱敲诈勒索了50个侏儒特型演员,又挟持绑来了两位舞女与两位舞男。
第二天,道士对他说:“好孩子,为了7天丰盛的流水席,请你为我弄来4头大角羊、30只鸭子和鸡、一头骆驼、一头麒麟、2000颗大头菜。”
李顽跑进荒野,用坦克压扁了足够数量的大角羊、鸭、鸡、麒麟、骆驼。并用多余的尸体在交易所换购了足够的大头菜。
第三天,道士对他说:“好孩子,那些舞男和舞女偷偷逃走了,你需要把他们捉回来,狠狠揍一顿。还有,为了实现你姥爷的遗愿。你需要集齐7颗龙珠并召唤神龙。在那之前,你要委托一位叫高瞰的专家搞清楚你姥爷的遗愿究竟是什么,因为他老人家还没说出口就仙逝了,所以我需要你……”
李顽在纸上作着记录,汗水和泪水打湿了白纸。这是他头一次感到焦头烂额。他一直过着一种自由自在、思想开放的生活,从未意识到生活流淌到死亡这个洼地时会变得如此凝滞,充满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传统。
他无法拒绝道士无穷无尽的清单,因为父亲投来哀求的眼神,而姥爷又是他爱戴的人。他必须完成葬礼,虽然这根本无法改变姥爷死了的事实。于是他忍受着屈辱,完成了一项又一项艰难、无谓的任务要求。道士为了表彰他,不断给他颁发金底红字的奖状。他并不为此感到骄傲。
仪式开始了,道士每隔10分钟唱诵一次咒语,让所有的亲戚都跪下并随着他环绕姥爷的宅邸,每10步停顿一下。按照道士的指令,李顽和其他亲属都必须作出相应的动作——比如一齐磕头、双手举高,或者拉住彼此跳一圈摇摆舞。一切都取决于道士的指令。
这可真是一个噩梦!每10分钟一次,人们排成长龙,重复一系列诡异的动作,累得脸色惨白。在第六天,也就是午夜即将到来之前,李顽脑中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裂。当时,道士让所有人一齐下跪,同时举起右手摇摆,并把左脚弯曲扣在脖子上。
李顽决定事情到此为止。他收回膝盖,抬起额头。对道士说:“我受够了,我不参与这个游戏了。”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上百人突然停止了表演那奇特的仪式,上百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顽。
“你是认真的吗?”道士钰壁子问。
“当然。”李顽说。
“你真不参与这个游戏了?”
“是的,你是个骗子!”
李顽蜷着拳头,准备打道士,道士躲过拳头,耸耸肩膀,说:“唉,好吧。被你识破了。别打我,我送你一个礼物,权当道歉吧。”他从道袍里拿出一颗水晶球,送给李顽。然后便骑上一只兔子,逃走了。
李顽没去捉道士,他被那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迷住了,他意识到球体里的深处闪烁着什么,当他望着它的时候,感到头晕目眩,感到睡意袭来。
首先,李顽看见自己跨坐在一座灼热的沙丘上,沙丘像野兽一样带着他匍匐移动。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梦见了整片的沙漠,梦见了生锈的铠甲,以及手中那把废铁般的、勉强可称为剑的东西。
“这又是在哪个梦里呢?”李顽揉了揉眼睛,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梦还未结束,另一个梦又未真正开始时,人总是疲惫又厌烦。
风送来一张残破的废纸。李顽捡起来,发现这是一封措辞优雅的信,所有的文字都褪色了,李顽只能勉强整理出原本的信息——
亲爱的骑士:
你好!
我是世界的公主桃乐丝,我就长话短说了——我超正的,只要你能打死看守我的怪物,我就愿意嫁给你。朝东走,我被囚禁在城堡里!我每时每刻都要期盼你的到来。
李顽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赶去,一座石头城堡的轮廓出现在黄沙中,泉水从城楼两翼流下。城楼正中悬挂着一副破败的肖像画,画上的面容已经模糊得无法还原。
李顽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背着剑来到城门口,用双手推开两扇吱呀作响、质地厚重的大门。
一座杂草丛生的庭院出现在大门后,一只怪物蹲在腐朽的家具上,浑身披甲,手持晨星锤与骑士盾,从头盔中露出一对獠牙。
“我等得好苦啊。”怪物悲鸣一声。
李顽说:“怪物啊怪物,交出公主,不然就杀了你。”
“杀了我,不然你就找不到公主!”
李顽用生锈的铁剑进攻怪物,随着破伤风发作,怪物躺在地上。李顽踢了它一脚。说:“你马上就要死了,告诉我公主在哪里。”
“等……等一下,你前往下一个房间,公主过一会儿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你最好不要骗我。”
为了保险,李顽割断了怪物的喉咙,穿走它的盔甲,拿起它的铁锤,然后走入下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摆设完全不同。在那里,另一个怪物又从阴影中走出。它比前一个更高大、更丑陋,眼睛射出刺眼的强光,嘴里流出腐蚀性的酸液,而且穿着黄金打造的铠甲,手中挥舞着一把光剑。
李顽说:“怪物啊怪物,交出公主,不然就杀了你。”
怪物说:“杀了我,不然你就找不到公主!”
李顽敲扁怪物的脑袋。踢了它一脚。说:“现在,你马上就要死了,告诉我公主在哪里。”
“等……等一下,你前往下一个房间,公主过一会儿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你最好不要骗我。”
为了保险,李顽割断了怪物的喉咙,穿上它的盔甲,拿走它的光剑,然后走入下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摆设完全不同。在那里,另一个怪物又从阴影中走出。它比前一个更高大、更丑陋,眼睛发出幽暗的紫光,腐败的肉囊从黑曜石打造的铠甲中鼓胀而出,手拿一条沾满鲜血的撬棍。
李顽说:“你他妈有完没完?”
怪物说:“杀了我,不然你就找不到公主!”
李顽用光剑砍断怪物的四肢,踢了它一脚。说:“现在,你马上就要死了,告诉我公主在哪里。”
“等……等一下,你前往下一个房间,公主过一会儿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你要再骗我,我就让你生不如死!”李顽气愤地摔门离开。
到了第382次穿越不同的房间,杀死不同的怪物以后。李顽心生一计。
他推开进入下一个房间的门,却并未进入,而是偷偷溜到柱子底下的阴影里,悄悄窥伺怪物的尸体。
他目瞪口呆地看见,那具尸体令人作呕地膨胀了起来,触手和铠甲从腐败的血肉中长出,怪物挺起巨大的身躯,露出了忧郁、疲惫的神情。
“出来吧,唉,我知道你在那里。”怪物对李顽说。
“所以,你是不死的……”李顽从阴影中走出,脸色苍白。“我只能一遍又一遍杀死你,一切都没有尽头……公主永远不会出现,是吗?无论我多少次举起屠刀,也无法找到公主,走出这条没有尽头的走廊。”
怪物意味深长地盯着李顽,李顽不再说话,他悟到了什么,痛苦地揪住头发。
怪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它从嘴里掏出一顶金色的王冠,戴在头上,从铠甲的缝隙里长出筋肉薄膜构成的长裙。“我一直以为,诅咒会随着死亡消失……”怪物说,“可是随着每一次死亡,诅咒都变得更加深重。也许正如巫师所说,只有真爱的吻才能解脱我。可我如今的模样,又有谁愿意带着爱意吻我?现在,你找到了公主。你能否接受她的模样呢骑士,你意下如何?”
李顽跪在地上,扔下了剑。
“如果你能接受,并给我一个真爱的吻,我们将过上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
怪物撅起它腥臭的五瓣嘴唇,猝不及防地靠近李顽。李顽吐了出来。怪物大吼一声,趁机扑了过来,揪住李顽的脑袋,带着他穿越所有的宫门,抵达沙漠边缘的悬崖。怪物说:“骑士,你伤了我的心,我要夺走你的一切!”
“不!我只是需要时间……做心理建设!”
怪物没有倾听李顽的解释,他被扔下了悬崖。亲爱的读者,那可是一座漫无边际的悬崖……
在整整4个自然段的漫长时间里,
李顽没有
坠落到
底。
到了第五个自然段,李顽开始相信自己永远也无法坠落到底。毕竟,坠落也属于这个梦的一部分,梦里的怪物无法杀死,梦里的诅咒无法破解,梦里的悬崖自然也没有底,梦的故事自然也没有结尾。
于是,他渐渐习惯了在坠落中的生活——吃饭、排泄、上网、打游戏,甚至在坠落中心安理得地陷入睡眠,做起了下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除了自我,什么也没有……连时间也没有。
赤身裸体的李顽给洁白的世界造成了一点血色和阴影。他迷茫地游走于这大地间,在漫长的时间里无所事事。在这个梦里,他真的一无所有,连记忆都变得模糊了。
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一辈子?一万年?唉,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在一个没有参照与对立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失去了意义。
有一个时刻,李顽举起自己的双手,细细打量它们。经过无数岁月,他的双手蜷曲,指甲又脏又长。他凝视着可怕的指甲,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挥起指甲切向胸口喉咙,带来一点点痛苦,一滴血。
那一滴血垂直滴向虚无的地面,渐渐扩散在虚无之中。李顽蹲下身子观察那滴血,它的质量翘曲了周围的时空,使离散的粒子、能量朝着它飞来,终于变得灼热,冒起了泡泡。李顽舔了舔嘴唇,撕开胸口喉咙的伤口,滴下更多血液。于是从某一刻开始,这滴血沸腾了起来,成为一锅生命的原汤,培植着植物、动物、土壤、金属……李顽伸出手臂,没入鲜血,从中铸造出一柄镐头。
他举起鲜红的镐头,挥向自我,每一击,都敲打出灼热的物质。他将这些浓稠的物质混合成砖块,并在虚无中搭建实体。
在漫长的时间里,李顽用这些砖块搭建花草、树木、楼宇、平房……凭着直觉,他一点点还原了他曾住在其中的Z城。用方块搭建其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每个人、每条狗都有赖于他的辛劳。在他自我发掘的过程中,他也渐渐畏缩、回退,看似一个初生的婴儿。
一开始,李顽满足于这一过程,满足于从方块堆叠出现实的只鳞片羽,从中体会到创造和戏仿的乐趣。但随着Z城愈来愈真实,框架越来越饱满,他不由得感到一种焦躁。
他曾以为,框架和外在的宏观细节一旦搭建完成,内部修整会变得非常轻松。可渐渐地,他意识到世界的细部与宏观一样复杂,就拿分形的草本植物来说,一个草叶中的每一叶,都具有整个草叶中的所有结构细节。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一时兴起想要吃冰淇淋。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亲手饲养奶牛、种植小麦和蔗糖,也不得不亲手制作机器来混合、灭菌、均质、老化、凝冻、硬化……这需要多么艰辛的代价啊。
当他搭建的世界越来越趋于真实,他想到这一切究竟是否值得时,竟然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付出如此可怕的代价,为了什么呢?为了让那平庸的生活重新上演一遍?为了重新长大一次,变成一个“孩子一样”的成年人?
消极的情感出现后,他疲倦了,李顽不再试着还原真实的世界,而是开始搭建空中楼阁,试着还原莫须有的美好理想。后来,伴随着几声哈欠,他又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自暴自弃地建设监狱、妓院、集中营,开始还原种族主义者、原教旨主义者、反社会份子,开始雕琢贫穷、饥荒、疾病。
他沉溺于罪恶。将自己的世界命名为索多玛,直到有一天陷入灵魂的痉挛。他拼命地呕吐,把自己关起来冥思苦想——面对有限的热情,他真正渴望创造的究竟是什么?
他搜寻着记忆里模糊的残片,终于找到了答案。他花费了时间,塑造了她。那是无数年前他在一张残破的肖像画上看到的女孩,一度模糊,却日渐清晰,有头发、睫毛、嘴唇,以及所有。
“我们终于见面了,你让我等了好久啊。”
桃乐丝快活地笑着,光彩照人地跳着。
“你好!桃乐丝。”李顽泣不成声地说。
“这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我不太确定……过去,这里曾一无所有,那时似乎更加有趣。如今只是一堆尚未成形的拙劣复制品。”
“唉,亲爱的,你看起来很颓废。”
“我渐渐失去了目的。”
“这样可不好。”
“但在这个梦里,我们可以互为目的。”李顽深情地望着她。
“别说傻话了,我们永远需要一个外在的目的,一个可以永远追求的东西。如果你的世界里没有归宿,那就来我的世界吧,那里埋藏着惊世骇俗的宝藏……”
“宝藏……听起来不错。可我是个懒散的人,常常半途而废,缺乏寻宝的毅力。”
“相信我,在那个世界,你不得不付出一切去追寻它。这是必然的。”
“为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她狡黠地说。
“那么,这个宝藏是什么?”
“是一台许愿机器,它可以实现一切愿望。”
“那么,这台愿望机,它在哪儿呢?”
“它不在这里,我们需要在梦境中进行跳跃。”
“如果你跳,我也跳!”
“那么好!”
桃乐丝开心地咧开樱桃小嘴,把李顽一口吃掉,然后反过来吞噬了自己。
最初,李顽以为那是个美梦。
的确,那是一个极美的地方。大海碧波荡漾,山峰高耸入云。在海洋与群山之间,密布着森林、洞穴、湖泊,还有古代遗迹。在云层投下的阴影里,黄金和白银铸就的宏伟城市闪闪发光。
李顽醒来时,是在一片沙滩上,他听到了海浪碰撞石头的声音,感到太阳紧紧贴在眼皮背后。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霎时间又闭上,不忍再次睁开,害怕多看几眼就会使这幻梦破碎。
桃乐丝在一旁把长发绑成了利落的大辫子,蹲在地上整理装备,有背包、绳索、钩子、罐头。她抬起头说,他们只可以在沙滩休息3分钟。
“3分钟?”李顽陷入困惑,对于一个刚刚做过三重噩梦的人来说,3分钟远远不够。他希望可以美美睡上一觉。
“你看看脚下吧。”桃乐丝苦笑。
李顽低下头,原来汹涌的海水已漫到了脚边。远处,海啸的水墙正越变越高。他赶紧收拾好东西和桃乐丝一起离开岸边,刚刚跑到山上,汹涌的浪头便吞没了整片沙滩。
“好险。”李顽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都是宝藏大盗干的好事,他不希望我们找到宝藏,就在海底引爆了核弹,想要淹没我们。”桃乐丝说。
“真可怕。我需要好好缓缓。”
“我们只可以休息3分钟。”桃乐丝说。
“3分钟?”李顽陷入困惑,对于一个刚刚逃过海啸的幸运儿来说,3分钟远远不够。他可要美美睡一觉。
“你看看你山顶吧。”桃乐丝苦笑。
山顶,一道巨大的缝隙绽开,好像一个歪七扭八的拉链被猛地拉开。李顽感到身下的石头摇摇欲坠,他收拾好东西,和桃乐丝一起离开山崖,跳进丛林,扑倒在松针里,群山在身后相继崩塌、化为齑粉。
“太可怕了,还好跑得快。”李顽躺在松针上,气喘如牛。
“又是宝藏大盗干的好事,他炸了整座山,想要压死我们。”
“我们现在可以休息……”
“3分钟?”
“是的。”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看看你身后吧。”
熊熊烈火舔舐着李顽的脊背。他哭着收拾好东西,和桃乐丝一起离开着火的森林,刚刚跑进黄金和白银铸就的城门,就看见那些万年古木在火焰中拔地而起,缓缓升腾,灰烬笼罩了整个天空,遮蔽了太阳。
李顽跟着桃乐丝走进城市,这是一座悠闲富庶的城市,在大街的中央摆着华美柔软的床垫,喷泉里涌出牛奶和葡萄酒。每条狗都会坐在马桶上小便,每头猪都会亲手烹饪自己的肋排。人群熙攘,焕发着喜悦的氛围。
“只有3分钟,对吧?”李顽忧郁地问。
“大体如此,但并非一定,时间长短有时要取决于你的枪法。”桃乐丝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冲锋枪,上膛,发出清亮的声音。
伴随着这声脆响,所有的市民与猪狗都在同一时间转过头来。从每个阳台,每个转角,每片屋顶,眼睛白多黑少地望着他们。
“他们都是谁?”
“他们都是宝藏大盗。”
“所有人都是?”
“毕竟,宝藏只有一份。”
“那么,没完没了是吧?”
“就像以前一样。”
桃乐丝开了第一枪,李顽开了第二枪。数日之后,他们打光的子弹满坑满谷,他们穿越了整座城市,在身后,尸体如连绵的山丘逶迤旖旎而去,城市化为焦土,他们带着伤痛继续上路。
那之后,他们走过了许多壮丽的地方——城市、遗迹、自然。他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周游世界,见识绝无仅有的风景。所有这些地方的共同点除了“美”便是“短暂”。看似坚固、万世不易的风景,总是在李顽和桃乐丝的拜访后迅速遭遇毁灭。而他们遇到的每个人,最终都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宝藏大盗。仿佛世人的一切目的就是阻挡他们——这对屠夫寻宝者。
必然的结果是,李顽和桃乐丝在每个地方都只能停留3分钟,他们的生活被分成了一个又一个3分钟。用3分钟吃饭,3分钟睡觉,3分钟排泄,3分钟恋爱,3分钟争吵,3分钟和解。每个3分钟之间都挤满了死亡与毁灭。
有些时刻,李顽会承受不住那些灾难造成的痛苦。他跪在地上,静待时针走向2分58秒。他良心发现,意识到只有停下步伐,他才能保卫这个美好的世界,使它作为一个美梦维持下去。因为他并不是在做着噩梦,他自己就是噩梦。
可是,到了2分59秒,他又会忍不住继续追随桃乐丝的脚步。这并非仅仅是因为他爱她,也并非仅仅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向往着下一个3分钟的喘息,而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也渴望着见证毁灭。
事物的毁灭——烟尘笼罩、血肉横飞、乱石穿空、星火燎原——总是具有一种酷烈的美。事物在灰飞烟灭的过程中扩大了原有的体积,并在瞬间解放出巨大的能量。人们欣赏毁灭,就如同欣赏烟花。
不仅于此,毁灭作为现象,还产生一种深入内脏的驱动力,正是这种驱动力使李顽保持生命的活力,而不是在舒适懒散的生活中变成行尸走肉。
终于,经过无数个3分钟,李顽理解了自己的原罪。也庆幸于这不过是大梦一场,没有真实的人和景观遭到损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噩梦正是美梦的一种特殊形态——一种游戏。
当世界上最后一片古老的史前遗迹化为齑粉,最后一位宝藏大盗也被执行后脑枪决后,疲惫不堪的李顽和桃乐丝终于找到了宝藏。
那是一个小小的盒子,3分钟后即将打开。
“现在,我们找到了宝藏,愿望机?看上去像潘多拉的盒子。”李顽气若游丝地说。
“是的。”
“可是,这一切都值得吗?”
“当然,这值得一切。”桃乐丝抹了抹脸上的灰烬和血迹,凝视着盒子。当它打开的时候,世界上总数为1001的梦将被释放出来,每一个都带着噩梦的忧郁,每一个又沾染着美梦的希望。
“我想我有了一个愿望……”
“那是什么?”
“我在梦境中盘桓太久了,我想要回到现实去看看亲人。”
桃乐丝干笑了一声,近乎敷衍地点了点头。
“嗯,当然,当然,你可以这么许愿。”
3分钟到了。
这天,你接到了李顽的电话,觉得他疯了。
因为他说了一大堆荒诞不经的话,抱怨这抱怨那,指责大家过着虚假的生活。“其实你在做梦,在我梦里。”他说得言真意切,让你感到无可奈何。疯了,你常常这样说。
“你才在做梦,你全家都做梦。”你忿忿不平地挂掉电话。环顾四周——一切都很正常嘛。杯子放在正确的位置上,床上的被褥还是可爱地乱成一团。天气变热了,空调静静地趴在墙上随时都准备就绪。这正常的生活啊!
你关掉手机,想起今天是5月1日,啊,这可是国际懒鬼节,在这一天,全世界所有的懒鬼都要去工作。于是你哈欠连连,背起背包,又从厕所里把一头大象牵了出来,骑上它去煤矿上班,并在路上把李顽忘得一干二净。
* 本文系作者投稿,不代表触乐网站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