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世界末日

很幸运，我认真在玩的几个手游至今健在。在写这篇文章前，我最接近“手游停服”的体验是一次PSP存档丢失。当时玩的是《AKB1/149 恋爱总选举》，设备是二手PSP1000肥机。要是躺在床上玩着玩着睡着了，它能直接把眼镜打飞同时在脸上凿出一个印子。确认存档完蛋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沮丧。

我将14年至今几乎所有停服的手游梳理了一遍。最开始，我的注目点在资本纠纷上。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凡游戏停服总是离不开这些模式：合约到期、开发商和运营的纠葛、本地化水土不服、游戏硬质量或者运营失误导致的流失，诸如此类。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移动游戏媒体，我们接触的都是游戏，再脏也很难和社会上的脏事比较。然而，手游停服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它意味着有人要失去工作，有人不开心，许多钞票（包括厂商和玩家的）打了水漂，还有许多仇恨的种子被埋下。整理来整理去 ，到最后真是浑身疲惫。诶，还不都是这些破事吗。

将目光从产业的角度上移开，对一个玩家个体而言，我一直在思考，“手游停服”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只是意味着数据的丢失，那“停服”和单机游戏的“丢档”没什么区别。更不用说，有的手游在停服之后还能继续当单机玩。如果说“手游停服”只意味着玩家之间的联系断了，那么它和网络游戏也没什么区别。现在网络通讯如此发达，真正要好的朋友也很难真正因为游戏的停服而断开联系。

手游的特殊性来源于便携性。你带着手机挤地铁，在身前程序员甲壳一般的双肩包和身后两米大汉被汗浸湿的T恤夹击下，将三个相同的宝石放在一起消除。你在马桶上便秘了半个小时和公会的伙计们打通了一个BOSS，兴奋地高高举起手机站起身，忘了本来的目的。在这种时刻，手机游戏拥有无可替代的，对生活的渗透性。网络游戏和主机游戏都需要你正襟危坐的若干时间，而手机游戏不需要你从生活中抽身。它就是生活本身。

正因为如此，手游的停服格外可怕。从运营商在官网以“尊敬的玩家您好，我们在一起愉快地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为开头发布公告开始，它就悄无声息在你口袋中生长，最终成为一场小小的世界末日。

除了极少数几个特例之外，绝大多数厂家都无法复制成功。成功的原因千奇百怪，这使得所有复盘都像是事后诸葛亮。而失败的产品几乎都有相同的模板。

《和风物语》是一款很老的游戏。它早在2011年发售，在2013年就没有更新，国服一直撑到2016年初才关闭。这是一款很精致的模拟经营型游戏，被评价为男女皆宜。就我观察来看，玩家中九成是女性。《和风物语》开发商Nubee（玩家对其的爱称是“蜜蜂”）在宣布停服的同时宣布倒闭，现在他们的官方网站已经不存在了。

长期不更新带来的玩家流失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游戏像许多日式游戏一样，从来没有考虑过反外挂。越狱后使用相关工具，甚至用备份替换DAT文件的方式都能轻松修改数值。再加上游戏原本就鼓励社交，建筑物可以在好友之间互相赠送，只要有几个人学会修改，就会有几百个人放弃充值。

这个故事将由我和乱码两人一块完成。乱码之前与我素不相识，她的家离我的居所大致只有两千米的距离，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巧合。在国贸——大望路一带工作的年轻人有不少住在我居所附近。我在《和风物语》吧的帖子里挨个回复寻找采访对象时，她是第一个回复的。

她的ID由7个生僻汉字组成，看上去如同乱码一般。她说，这是刻意的标记，因为这样的ID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重名。我说，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啊，你不怕网上说了什么都被人翻出来？她说，正式这样才能强迫自己不去说傻话。用她的真名在百度上搜索，有1690万个结果，其中大多指向一个女主持人。

“《和风物语》很温馨，可能因为玩家多数都是女孩子？最开始吸引我的倒不是这些，我就是冲着名字去的，Japan Life。日本生活！这样的游戏你能忍住不去玩吗。”

那是周六晚上九点钟，我们坐在一个路边摊里吃面。摊旁的小纸牌上写着“面：3元，加蛋加肠：1元，加肉：2元”。问摊主也说不出面的名字。意外的是味道还不错。周围有两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因此摊上的食客大多是换班的工人。各个年龄层都有，也有我们的同龄人在高声谈笑。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特别有安全感。她则更放得开，我回过头来，只见她直接端起醋瓶子往碗里倒。瓶口咕咚咕咚响，眼看她倒了小半瓶，我说，你不嫌酸啊？她说这摊主是她熟人，这醋是按十比一兑的水，不这么倒根本没味。

“我好歹也是国贸写字楼里上班的年轻人，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可能就是因为我精日吧。”

我吃了一惊。这个词很少如此轻松地被说出口。

“我不代表和风玩家啊。说回来，既然名字叫《和风物语》，玩家要是对日本没有基本的好感，能玩下去吗？”

这只是乱码本人的一段游戏史。然而，在我看来，相对于游戏停服涉及的种种纷乱纠葛，个人体验其实更重要。

“说来也巧，《和风物语》是今年一月停服的。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我来到北京。算是看清了自己吧，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幻想给扔了。”

她说的幻想指对日本的幻想。八零九零后对日本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幻想。从小时候看的漫画书，动画片；到长大看的日剧，日本电影；再到逐步接触的日本音乐，日本小说……一个唯美甚至说完美的世界在空想中被建筑起来。我问她，你这么喜欢日本，能不能给我举出一个代表日本精神的事物。

她给我发来了一张GIF。

后来我查找到，这是日本艺术家“豊井（@1041uuu）”的作品。我不懂日本，但这幅GIF确实让我觉得很日本，甚至有些沉醉。

镜头跳接到2012年，她大三。“当时不是闹世界末日吗。2012年12月25号？都说那一天世界要变黑，然后大家都囤了很多蜡烛？现在想起来都好笑，这什么逻辑啊。当时我就把下午的课给逃了，躲在宿舍里玩手机。”

顺便一提，我的许多个受访人都在这一天有特殊的遭遇，从这点来说，这天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她已经记不得具体的手机型号了，总之她下载了《和风物语》，逃了一周的课，然后在寝室里一直玩到了第二年。

“其实游戏也说不上多精巧。建筑物是会随着升级有微妙的变化，当时挺新奇，现在看着也就那样。别的……可以和朋友互动？特卖，占卜什么的，没事可以去朋友的城市里乱逛。差不多了，模拟经营嘛，就是这些东西嘛。后来《Minecraft》逐渐火起来，我才意识到，靠，这个游戏会火好像并不是因为社交啊日本元素什么的，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堆积木啊。”

她躲在寝室里的床上，将城市建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正如《和风物语》的标题所言，游戏中的建筑和道具都是充满日本特色（或者说标识度/刻板印象）的。于是她决定另辟蹊径，完全抛弃“主题公园”的思路，在游戏里重现她的学校。

“当时马上就考试周了，我也没持续多久。整个过年一直在弄，不满意。弄来弄去发现学校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去网上查学校的地图和照片，最后比例又不对，一团糟。”

她告诉我，上大学的目标就是去日本留学，结果没采取任何行动。到大三时陆续挂了几门课，GPA惨不忍睹，基本上也就断了留学的念头。她也有想过先去日本读语言学校，然后找个专门学校学门手艺，当个蓝领——后来一想，图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日本到底好在哪里。《和风物语》的好友里有不少家庭主妇，她们是真的有钱有闲。贴吧里经常就会发帖，假期里又去冲绳啦，又去大阪啦，又去北海道啦。我问一个姐姐，日本到底怎么样，她告诉我也就那样，确实干净，不过房子都矮矮小小的，看上去到处都是乡下。其实我就是喜欢那种乡下感啊。”

这时旁边的年轻人开始划拳，气氛进入高潮。老板像个真正的大厨一样翻动着炒锅，火从锅里喷射出来。在香味、油烟和夜雾的环绕里，我们一帮人像是位于孤岛之中。本次的话题是“停服”，我的受访对象基本上都对“停服”表现出或多或少的反感，唯一一个表示“无所谓”的正是一个有钱人。让我们给一个不愿具名的大R特写，他玩的游戏叫《白猫计划》。

“游戏要停服其实没有那么多原因，还不是赚不到钱？有人说Gumi运营得太差，上来就把玩家给榨干了。我觉得都是事后诸葛亮，榨得比《白猫计划》狠的游戏多了去了，怎么就它一个死了？别觉得我说的是废话，我觉得分析一个游戏的死因才是废话。这个真是时也命也。”

他在《白猫计划》日服氪了二十万日元，国服开服后马上回归，陆续花了将近一万元。对于国服的即将关闭，他表示“没什么，回日服玩就是了，反正号还在那里”。

《和风物语》的停服是半年前的事，《白猫计划》的停服则在几天前刚刚公布。

《白猫计划》是日本Colopl开发的ARPG手游。2014年推出以来，几乎始终代表着日式手游的顶级水准。今年6月30日，Colopl宣布游戏的下载量达到惊人的一亿。在这前一天，《白猫计划》国服运营晨之科宣布《白猫计划》停止运营。

日式大卖游戏在中国水土不服不是一天两天了，《怪物弹珠》的折戟还犹在眼前。《智龙迷城》原定于去年上线，历经各种破折，来回改名后，终于也要上了。日本是个孤岛，什么东西都有自己的一套运转规律。同时，中国的手游产业也是孤岛，外国大火的作品在中国往往吃不开。看看畅销榜前二十，纯血外国产游戏寥寥无几。两层孤岛效应加在一起，甚为恐怖。

具体到《白猫计划》上面来，无非是大家都熟悉的那些桥段。又回到那句话，在手游领域里，失败总是相似的。

说到失败，就不得不提“这个游戏”。发稿时，这个游戏已经寿终正寝，我就不鞭尸了。反正你也几乎不可能从截图里认出它。

开始这个选题时，碰巧搜到了这个会在截稿当天停服的游戏——你看，这篇文章里有多少巧合。它确实像个“可以凑合着玩的游戏”。从登陆界面的公告来看，它仍然在iOS版本的公测阶段——在上线之后就没再更新过任何公告。游戏描述很实诚，“采用了1080P高清渲染技术”。把截图放大了看，字体确实是迷之高清。虽然背景和人物上面充满了粗糙的像素，但毕竟是1080P的像素……放平心态说，把它放在现今的RPG市场上来看，画面并不会太落后。

最大的问题是，而这个游戏根本没法玩。

首先，极为卡顿。我是一个能忍受30FPS打CS的人，连我都觉得掉帧，你可以想象这游戏是怎样一副光景。本着职业精神，我还是升了十几级，毕竟点几下即可，升级过程中移开眼睛不看就好。但我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几眼，结果发现寻路算法粗糙至极，人物几乎全程贴着地图边缘走。最终，我打开了世界频道，想找个人交流一下，问问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在玩这个鬼游戏。

没有“他们”，连“他”都没有。我从晚上八点半等到九点半，世界频道仍然没有任何声音。

我居然感到有点孤独。玩《魔兽世界》的时候，难免看着一个个服务器变成鬼服，但世界频道总会有那么两个人，或至少有脚本在发出讯息。既然整整一个小时世界频道都是寂静的，我只好认为，游戏中只有我一个人。

只能下线了。我能深刻理解，它为什么会停服。第二天上线时，原本可以领取离线经验，结果在点击了“获取经验”按钮后，整个游戏卡死了。

这个游戏根本就不该存在。

然而，出于职业精神，我每晚上八点半准时登录游戏。仍然未见人烟。

孤独大概是本篇文章的主题之一。我们可以借此将镜头切回正在服用大量酒精的乱码身上。

她已经吃了两碗面，并开始喝酒。我有点慌张。老实说，我特别没法容忍有人在面前喝醉。并且按我的体格，要把她扛到路边都相当具有挑战性。她开始不厌其烦地描述，她是如何来回推倒并重建她的大学，在游戏里。最开始，她想尽可能复现大学的景色，后来发现行不通，因为很多建筑在游戏中没有准确的对应，要按比例来弄又十分古怪。

镜头打向天空，然后回到13年毕业季的寝室。全班同学集合去照毕业照，她没去，仍然在寝室里玩《和风物语》。班长发现人不够，回到寝室里，把她从床上拖了下来。她的手机砸在地上。

“当时我有点走火入魔了。其实我玩得很轻度，每天就是打开瞎弄五六分钟，半年算起来也就玩了几十个小时。但我每天每夜都在想，这幢楼应该怎么弄比较好？其实我并不太在乎我的学校，它也不是什么好学校。我不是那种毕业前要把学校每个角落都走一遍的人。当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妙招，想追求一气呵成。

“本来，毕业照集体照我也去了。后来几个人一伙照纪念照，我觉得和寝室的几个姑娘并不是特别合得来，站旁边会尴尬，就直接回来了。班长其实特别仗义，她在隔壁的隔壁寝室，一直怀疑我被排挤，实际上并没有。结果手机砸了，她特别过意不去，拼命给我赔礼道歉，还说要给我买新的。我也没说什么，让她先回去，同学都在等她呢，我等下再去。她也是理亏，没劝我就回去了。我最后也没去照纪念照。”

说完她趴在了桌子上。趁她闭目养神，沉浸在往日中，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在这篇关于“游戏停服”的文章里，我要用这么多的篇幅讲述和停服无关的内容。

“游戏停服”这个事件，因为回忆才有意义。

看看这张悲伤而死寂的截图吧。在“这个游戏”的停服事件中，我没看到任何意义。我确实在里面升到了20级，但除了槽糕到有些滑稽的体验外，它没能给我留下其他的回忆，也就毫无意义。

反过来说，美好的回忆在“不可抗力”造成的停服中会引来成倍的伤痛。让我们把画面再次跳切到《白猫计划》。

简单概括一下停服背后的纷争：Colopl最初把iOS版本的《白猫计划》代理权给了Gumi，安卓版代理权给了晨之科。后来Gumi把iOS版代理权也让给了晨之科。最后，运营停止了。

我本不想再探究。我比较在意玩家的故事。当然，这背后肯定藏着无数的商业运作，有些甚至会很有趣，但这段时间频繁的取材确实把我搞得有些累。

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这并不只是厂商间的轮舞。从29日停服的消息公布以来，玩家们纷纷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正在上演的剧情中。

有玩家站在Colopl那边。毕竟这是代表日本乃至全球最顶尖水准的游戏，为什么到中国就不灵了呢？肯定与Gumi和晨之科逃不了关系。当然，这样的玩家很少。因为Colopl“右翼，不重视中国玩家和中国市场”的形象已经在相当一部分玩家的心目中得到了确立。

有玩家站在晨之科这边——站在这边的玩家具有压倒性优势。这和晨之科作为贴近玩家的本地代理商天然拥有的话语权有关。官方或者自称官方的爆料指出，Colopl在运营的过程中表现出各种不配合的姿态。它们“将有问题的数据包发过来导致各种BUG”，晨之科上报的原创人物和活动一审查就是几个月。还有玩家认为，Colopl将中国当做实验服，各种新功能和形象会被直接盗走用在日服上。而晨之科自从接手《白猫计划》iOS运营以来，积极开展各种运营活动，虽然只有几个月，但确实为了《白猫计划》的存续付出了许多心血。晨之科“被Colopl和Gumi联手算计了”。

还有极少数玩家站在Gumi这里，他们多是觉得Gumi可怜。接手了Colopl的大热作品，本准备咸鱼翻身，甚至停掉了《勇者前线》来为《白猫计划》导流，刚上线的时候反响还不错，结果迅速没了声音。也不是完全没法弥补，毕竟产品素质过硬，结果又遇上了Gumi本身的人事变动，最终只能出局。还有玩家指出，晨之科最近推出的“怀旧池”看似情怀，实际上使得稀有老卡迅速贬值，间接导致《白猫计划》转移数据并得到重生的希望变得十分渺茫。

玩家在不同的立场上相互倾轧，而这本是无关他们的战争。这战争已告一段落，回忆使他们更加珍惜游戏，也徒增了他们的愤怒。

在《白猫计划》的贴吧里，还有不少《锁链战记》的玩家前来观光。他们表示盛大擅长为“看上去马上就要停服的游戏”增加寿命。然而根据最新消息，《锁链战记》也确定将要停服。

也有面向未来开始行动的玩家。许多家族发动成员亲手写下祝福，附上照片，构成了一堵堵请愿墙。当然，Colopl看不到这些，这些玩家的目的是引起国内其他财大气粗的运营商——比如腾讯和网易——的注意。贴吧有玩家发帖说“所有渠道都没法下载了，只有腾讯可以下载，说明什么？”

马上有玩家回答：“别想太多，腾讯就是这么慢……”

另一些玩家积极走动起来，希望能够通过特殊方式引起Colopl的注意。甚至有玩家希望组织线下聚会，“让日本的媒体注意到并做出报导”，强迫Colopl引起重视。这些玩家的心情不难理解，但“在中国的线下举行集会并表达某种诉求以期引起外媒注意”，能有这样的想法，只能说这些玩家有些不谙世事……

目前为止，官方（包括晨之科、Colopl、Gumi）再没有过更多的表示。

还有少数玩家能够静下心来体味游戏。《白猫计划》贴吧里，除了满屏的宫斗大戏，剩下的寥寥几个游戏内容相关贴，几乎都是老玩家的回忆贴。他们将觉醒CG一张张地截取出来，这是陪伴了他们一路上最美好的记忆。

然后有一个回复说，不用截了，这些在wcatproject（台湾玩家制作的《白猫计划》攻略站点）都有，比你这高清多了。

回忆就要结束了。她也重新开始讲述。你阅读到这里应该花了一定时间，实际上她只休息了一分钟。镜头推向远方的高楼并淡出，那些楼3万5一平方米。

“虽然每天玩一点时间，但总有那种时候，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这样的时间应该是自由的，因为这个游戏，就被锁住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她彻底脱坑，振作起来开始找工作。本以为借这些年攒下来的日语基础（她也参加了一个字幕组）可以找到不错的日企工作，甚至能当上派遣社员直接去日本工作。结果所有的企业都认日语证书。她没有证书。

最终她在上海找到了工作。

“听上去还挺洋气的，陆家嘴。不过陆家嘴的公司也不是都上档次的（插句嘴，近两年被抓的P2P公司很大一部分都在陆家嘴办公），我那家就不怎么样。工资也很低。好歹是在陆家嘴上班，要争气的呀。我在世纪大道旁边租了个房子，当时是觉得近，直接公车半小时就到。一看房价，10平方米的老公房单间就要月租两千五。我说对自己好一点，租了个主卧，于是就花了三千。每天吃饭都是公司大家一起定的盒饭，一天要六十多。人家是月光，我每月还要向家里伸手。”

这时她又想起了《和风物语》。她有些怀念起学校里的时光，虽然仔细一想并没有什么可怀念的。除了一段失败的恋爱和“两证”，她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甚至赔了一部手机。后来我买了一台新iPhone，又开始玩《和风物语》。是有点魔怔了，我还是想把学校给造出来。可能人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被反复阻挠，你就忘了目的了，非做出来不可。”

她弄了个新号从头开始。这时她发现贴吧里的大神研究出了“立体布局”。严格说来，这个布局手法早都有了，不过从这时起她才注意到。

《和风物语》采用四十五度角俯视的视角，远近也不明显。但是通过游戏中一些特定组件和道具的组合，可以营造出视错觉，让建筑从背景中凸出来或者凹进去。

“可以说是邪门歪道了……因为这个立体效果肯定是要用很多建筑衬托出立体感的，这应该不是游戏开发者的本意。不过越是这种纯粹由玩家研究出来的玩法，就越有吸引力，我又沉迷了。这下和大学里每天玩几分钟可不一样，我每天玩大概两个小时。”

她的公司朝九晚七，加班家常便饭，单休。每天拿出这两个小时来实属不易。她告诉我，也没有刻意去见缝插针。游戏重新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

她第无数次开始重建她的大学。那时离开学校已经超过一年，但反反复复的建筑让学校在她的脑海中异常清晰。她按脑海中的景象来塑造学校，游戏中的模型又反过来篡改她的认知。建筑的过程就是记忆的重生，她一边熟练地运用“立体”布局，一边像构造视错觉一般重新构筑她关于大学的记忆。她甚至有股冲动，想辞掉工作，重新回去参加一次高考。或者考研也行。她大学同班同学里也有比他大四岁的学生，并没多窘迫。相比重生的诱惑，三四年的时光微不足道。

重新上大学，好好学习，拿到绩点，去想去的国家生活。多完美。

就这样妄想着，来到了2014年冬天。上海的冬天冷得丧心病狂，并且没暖气。她住的是半旧不旧的公寓，但有电梯。每层有一间专用的垃圾间，但她那层的垃圾间没法使用。楼上一层的垃圾间是可以使用的，不巧垃圾间旁边有一户人家，这家有个疯疯癫癫的中年人。每次她去倒垃圾，他都会用上海话（或者别的什么江苏方言，反正她也听不出来）骂骂咧咧。那天电梯恰好不能用，于是只能走上楼。到楼上，正好撞见那个中年人用水管将水从垃圾间里引出来洗菜，菜叶子落得满过道都是。

“当时我一手拿着垃圾桶，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玩《和风物语》。本来脑子里还想着立体布局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巧，恰好就在那天，‘完美版我的大学’即将第二次竣工。我一边想着一边走，突然看见黑乎乎的走廊里满地菜叶，一个中年男人一只手放在水盆里不动，另一只手停在菜篮子里，一动不动看着我。

“当时我想要尖叫。我是怎么混到这一步的？确实有过耳闻，说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更难熬，但我是第一次亲身体验。我从来不长冻疮的，那一年里也长了出来。我每个月花三千块，倒个垃圾被冻得发抖，还要被神经病盯着看。

“我抖着，鼓起勇气经过他，走进垃圾间，放下垃圾桶，打开垃圾通道的小门，然后把手机扔了进去。”

她只能继续换手机，始终忍着没下《和风物语》。日本、大学、游戏，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在她身上织成了神秘的咒语。

直到今年二月，春节放假在家，她闲着无事打开《和风物语》的贴吧，才发现游戏已经停服了。

“非常平静。其实那两个账号我都还记着，但现在没法登录，数据肯定就再也导不过来了。我可以彻底和倒霉的大学生涯告别了。”

她在陆家嘴那家公司签的合同也到期了，双方好像都没有续签的意思，于是她回到了北方。15年万圣节她去东京参加了狂欢，这对她来说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她不愿意多说，总之，她对日本没有什么念想了。

终于，到了7月4日。我在11点30分登录游戏，准备同这个没准备好面对世界的世界告别。

还是一个人都没有。12:00，弹出了断线重连窗口。我退出游戏。无法进入。游戏停留，并将永久停留在这个画面。

我突然觉得，这一系列行径有些存在主义的意味。原本，我的目的是获得一些“带着人文关怀的淡淡忧伤”，结果获得了很大程度上的解脱。是的，这个游戏根本就不该存在，我根本就不该在这个游戏的服务器里存在。也许它能保持着完全不被感知的状态上线且下线，那样会更加体面。App Store日均上线500个游戏，其中大多数游戏的结局都同这个游戏一样。

《和风物语》已经渐渐冷寂，《白猫计划》距离停服还有两个月，玩家情绪的高潮似乎远未到来。而上面的“这个游戏”，目睹着它自始至终没有产生任何意义的过程，我终于获得了一些淡淡的忧伤。也许这才是游戏最正常的停服方式，每天都有这么多的游戏下架，其中大多数别说停服公告，连游戏主页都没有。他们才是“游戏停服”这个事件的普遍面目，但我完全没有办法观测到它们。

更大、更亮的一些，多少能带给我们一些体验。美好的那些，虽然最终消失，但总能在某个时刻牵动我们的灵魂。燃烧正旺的，距离它们向内部塌陷大概还有一亿年。

镜头灯关上，在极小的部分宇宙里，我目击了一次安静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