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不散的生意和总得有人干的脏活:一个关于代计费行业的故事

“这是个不该存在的行业。包括那些做垃圾游戏的小公司,本来就不该赚到钱。”
我不想说“存在既合理”之类的犬儒主义废话,但从目前来看,这个行业仍将长久存在下去。

编辑周思冲2016年04月18日 16时14分

一、我们从来不做违法的生意

今年的3.15晚会曝光了手机相关App的暗扣行为,而这并不是官方媒体第一次报导所谓“暗扣”。早在2013年,央视新闻的微博账号就发布过“当心!500款游戏藏扣费代码!”这样的内容。其他媒体上关于暗扣的报道也不少,对待暗扣大概形成了这样一种共识:非法厂商将恶意插件加入App安装包里,在运行App时会跳出很容易被误点中的提示框或者根本没有提示框,总之是在用户没有留意的情况下选择了付费服务,话费因此遭到损失。

CCTV 3.15晚会关于暗扣的报导截图
CCTV 3.15晚会关于暗扣的报导截图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游戏当中。

这个过程看上去符合逻辑。但是仔细思考后,你会发现一个疑点。扣话费付费是运营商提供的一种支付手段,它极其方便,但也容易被滥用,因此运营商对待它的态度格外谨慎。在合作对象的挑选上,运营商保持了高标准:项目体量,公司规模、诚信记录都在考察范围之内,授权费用也相当不菲。非法厂商不可能做到这些。他们有特殊手段,但怎么都绕不过运营商的授权。那么,他们是怎么扣掉用户话费的?

经过我们的调查,所有疑问的线索都指向“代计费”产业链。

苏伟曾任一家第三方支付平台的销售经理。他这样向我们解释代计费产业:

这个完整的产业链条里,最上游是CP(游戏开发商)。这些CP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CP,他们并不在乎游戏有没有人玩,唯一目的就是拿游戏去向“基地”申请计费代码。“基地”指中国移动从2005年开始设立的产业基地,不同地区的基地所分管的行业互有区别。本文中,“基地”均表示位于江苏的游戏产业基地。拿到代码之后,CP找技术人员破解,将破解后的代码卖给代计费平台。

对于代计费平台,经营方式有两种。一、平台使用计费代码,为无法从基地拿到正规计费代码的小CP提供计费服务。从玩家的角度来说,在消费时收到的确认短信中,游戏名与正在玩的游戏会不同。这样相当于用一个游戏的代码,代替另一个游戏进行支付。这就是代计费的含义。二、代计费平台可能将破解后的代码卖给下游的平台,下游的平台会将若干个二手代码组合在一起打包,做成所谓“支付SDK”。这样的下游平台可能会有很多层。一个代码倒二手、三手甚至更多的情况都是有的。这个行业依靠破解代码生存,为了降低风险,即使是最上层的平台也可能购买一些二手代码做为缓冲。

这一系列过程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漏洞:CP向基地拿代码是合法的;破解是CP自己找人做的;CP和第三方付费平台签了协议;第三方付费平台转卖代码给第三方支付平台的时候也是公平交易……

“总之,我们从来不做违法的生意。"苏伟这样总结道。

根据他的描述,我们做出了这样一个示意图。

手游代计费产业链示意图
手游代计费产业链示意图

在这个图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小厂商拿不到基地的授权,因此选择了代计费平台。基地的授权到底有多难拿到?

“这个东西是一块肉,不光运营商,更上面都盯着呢,人人都想咬一口。主要靠商务运作。基地,包括现在的咪咕,正常的流程……反正我们走过,想拿月五百万(扣费额度),没成功。”苏伟对记者说,“那些CP其实根本不算CP,就是申请很多壳公司搞车轮战,总有能拿到代码的,也有一些靠特殊的……关系,我就不好细说了。”

据苏伟描述,在行业红火的时候,最大的代计平台一个月能做到四千万的流水。到2014年中期政策开始收紧,9月的时候流水就只剩下一千万不到,没有办法盈利了。随着新政的实施,原来的关系都没法再走通。

“我原来在的那家公司,直接放弃这块了。当然可能还有在做的,但都活得挺惨。你想想,政策都这么紧了,还在刀口舔血的是什么样的人?”

看上去,这个生态链确实不太脏,甚至可以说帮助了小厂商。但是,引起政府重视并严厉打击的暗扣,说到底和代计平台脱不了干系。要是没有代计平台的层层分发,代码也到不了黑产从业者手里。代计平台是不是该为这个负责呢?

“我们其实是被冤枉的。首先我们肯定不会把代码卖给黑产,但客户转手的时候卖给谁,我们管不了啊。还有很多时候,投诉其实是误会。比如一些小CP会拼单,几个游戏共用一个代码。有的消费者,发现在A游戏买道具的时候短信显示在C游戏里消费了,在B游戏买道具还是在C游戏消费,他就慌了,去举报。其实一分钱没多扣他的,道具也都有买到。投诉量到了一定程度代码就会被停掉,我们的成本就收不回来了。”

在对苏伟的整个采访过程中,他语速极快但十分镇定,令我怀疑这些话是不是已经写在他脑子里了。尽管如此,当记者试图问一些更深入的细节时,他却总是保持缄默。

在采访的结尾他说了一段自己过去的经历:

“原来那个公司,就是你说的代计费平台,确实效益好,但我在效益还行的时候就走了。不是赚得少,是公司内部的人际关系太差了。领导防着商务,商务防着技术,商务之间互相坑。为什么商务要防技术?领导会让技术把流水改低,这样就把该给的分成吃了,你相信吗?还有,这整个(代计产业)能发展起来,我们肯定不是主要责任啊。2013年行业最火,有时候付费代码达不到KPI,上面还求我来做呢!上面都知道,那还有什么不行的?”

苏伟在采访中习惯把运营商称为“上面”。运营商的代码有KPI指标,达不到就出问题,门槛又高,很多代码批不出去,对行业也就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甚至暗暗鼓励。

“怕你们(媒体)乱说,强调一下,我没有做过违法的生意。”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二、脏活总得要有人来干

我在一个地铁站旁的麦当劳里与吕俊见面。

吕俊看上去像个体面的商务人士。他西服合身得体,头发和胡须精心打理过,甚至还在上衣的口袋里放了手巾,露出一个角。当天是周六,他的装束在麦当劳里显得极为怪异。

本图为《大空头》剧照。吕俊就是这种感觉,甚至在上衣口袋里放了一块手巾
本图为《大空头》剧照。吕俊就是这种感觉,甚至在上衣口袋里放了一块手巾

他确实是个体面的商务人士。他目前在一家大型地产公司做项目经理,从外表很难看出,他曾经是一个“黑产”从业者。

“就是黑客吧。当然很多安全圈的不愿意承认我们是黑客,说我们是败类,随便他们怎么说。”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带着很重的闽南口音,听上去特别有表现力。“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结果光打游戏了,毕业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就去考了家里(家乡)的公务员。还真成了,舒服是舒服,就是整天没什么事干。后来受不了,就自学了一些东西,混进圈子。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还好吧,不进那个圈子也没有我今天,可能还在混吃等死呢。我现在没做了,第一是这个行业太动荡,第二这个吃技术,没自信干一辈子。”

我将苏伟讲的东西向他转述了一下。他略作沉吟,回答:“狗屁。”

他有点不像商务人士了。

“首先,很多代计平台本身就有破解能力,不是说CP去找人破解,然后给他们。这不是把自己撇清了吗?”

吕俊告诉我,计费代码这个东西实际上不是计算机代码。计费代码是运营商提供的一套系统,玩家在游戏中购买道具后,会发送一条包含某些内容的短信到服务器,服务器再回一条短信确认,支付流程就走完了。不同游戏的短信生成方式不一样,这是由运营商提供的所谓“计费代码”决定的。包括短信的生成规律,服务器地址在内的整个流程都需要破解。正常的计费代码是和游戏绑定的,不可能复用,破解的目的就是让非正规游戏用上正规计费代码。

“这个不是特别难的过程,当然从2014年开始,不好做了,确实技术有升级。在最火的时候,找人破一个包也就六七万。那个时候其实也是骗冤大头,这个加密是很敷衍的,用一套方法搞遍所有游戏,琢磨出来了坐着等吃就行了。”

吕俊对代计平台的姿态也很不满。

“还有,他们(代计平台)装的一副经世济民的样子是要干什么?大的网游,赚钱的,都可以直接走淘宝(支付宝,下同),走微信,知不知道这些小厂为什么就一定要扣话费才行?”

和之前提到的上游CP一样,这些小厂也不是正经的游戏公司。他们的主要产品是单机手游,仿制热门单品,换皮甚至偷包都不稀奇。这类游戏的目标群体是谁呢?吕俊暗地里做过数据统计。付费用户的机型价格都在一千元以下,集中分布在北上广。简单推测一下,他们就是所谓的打工青年。这些游戏本来留存率就极低,更难说有什么付费意愿。他们中很多人并没有PC,也没有获取游戏资讯的途径,通常在网吧里下载游戏。在游戏开始时,会出现一个新手大礼包之类的对话框,看上去是免费的,其实点击后就会扣费。

这种效果只有扣话费这一种支付渠道能达到。支付宝,微信之类的渠道太麻烦,起不到“一键支付”的作用。

我向他提起关于投诉率的问题。正常情况下,用户遇到这种扣费是可以投诉的,运营商查实后就会退款,并且对CP也会有处罚。这个处罚反映在代码上,投诉率到了一定数值,代码会被停掉。这就宣布一款游戏运营结束了。

“正常是这样,但那是对正规开发商来说。对这些(小CP)讲,一个(付费代码)封了换另一个不就行了吗?当然也有的代码被倒太多手,你也用我也用,最后没法用了。被坑太多次,有些小厂就赚不了,甚至要赔。”

多CP共用的代码自然投诉率就高。例如:一百个消费里有一个投诉,百分之一,这就已经远超投诉率底限了。在行业监管最松的时候,这个底限是万分之五十。之后这个底限一直在提升,最终达到了万分之五这样的高标准。

当然也有对策。支付代码里包含了很多支付额度,从五十元到十元都有,最小额度是一分。这个“一分”的额度的本意是用来做支付测试,但基本上被用来刷投诉率。在上一段的例子中,CP可以使用一分额度,自己拿99块充值9900次。这样,总单数变为一万,投诉率下降到万分之一。实际的操作没这么单纯,运营商也会查证数据。但基本的思路就是这样,用心去运作的话,一个付费代码可以在被投诉的情况下支撑很久。

接下来,我们终于把话题推到之前一直被逃避的黑产环节。他说:

“这个吧,改代码做代计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

据他介绍,对游戏apk包的修改,有的需要源代码,有的不需要。加插件之类,直接做逆向工程即可。但做付费代码的破解就一定要有源代码。

“也不是说都是这种壳公司给我们的代码。有的时候就是平台懒得和他们分成了,直接买通(CP的)程序员把源代码偷出来,然后自己弄或者扔给我们破。”

还有更损的。有些游戏包被破解后,放上了广告点击器,用户就成了肉鸡,每次玩游戏其实就是在帮黑产点广告。

“大公司,比如百度广告联盟,对这个查得很松的。大户的肉不吃白不吃你说是不是。”

他补充:“还有,这些包拿来之后我们通常会对他进行压缩,图片啊,动画啊,甚至游戏内容都会缩水。为什么呢,因为包越小越多人下啊,资源越小运行越流畅啊。我们找一些大热单品拿来换点资源,有时候资源都懒得换,压缩一下就放出去了。还有更夸张的时候,游戏就根本不存在,就是一个装广告的壳。那这些垃圾游戏是怎么被下载到的呢?我们把这些包放到不怎么正规的市场上,这些包里面都加了广告,互相推荐,甚至自动下载。你玩了其中一个游戏,整个手机都是我们的垃圾游戏包。”

在对吕俊的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有能对他表达过我的观点:黑产不但是错的,而且还犯法。但是显然他自己也能意识到身为这个角色的道德弱势,主动做出了解释:

“是有人被扣了话费,但他们自己也要付责任啊。他们大多数就是冲着破解版,改版,乱七八糟的擦边球标题之类去下载的,要是愿意去正规商店买正版,怎么会被扣呢?一般的小厂商要找的也就是那几个最大的代计平台,下面的那些二手三手平台是我们养活的啊。行业火的时候来找我们的是谁?到头来,政策一变我们就是社会败类,脏水全泼过来了。”

“那个圈子都是脏活,但脏活总得要有人来干。”说完这句话的吕俊看上去又像一个商务人士了。

三、现状和尾声

苏伟在采访开始前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个行业在2014年就完蛋了,你们写这个还有意思吗?”如他所言,一个2014年就完蛋的行业,写出来有什么意思呢?但我想说的是,他这句话的判断是错的。

关于前半句:这个行业没有完蛋。

代计费行业在2014年9月有过一次大低潮。随着政策收紧和风向转变,许多公司离场,其中就包括苏伟和吕俊在职的公司。他们在离职之后就没太关注过圈内。然而,行业在2015年2月时全面复苏,并且到达了一个高潮:据知情人士透露,当时各个运营商的代计费渠道流水合计超过15亿。历史总在反复,2015年4月17日,中国移动宣布“暂停手机号码归属地为河南省的全部计费功能”。6天后,中国移动引入咪咕公司“收入异常监控”等机制,对“不知情消费”现象进行整治。到2016年3月,行业回到了低谷,但仍未灭亡。它的总流水缩减到了全盛期的30%左右。

2015年,河南省移动公司下发的通知
2015年,河南省移动公司下发的通知

代计费平台,从塞班时代在WAP上经营色情内容,再到到移动互联网时代经营劣质游戏,它们始终适应产业发展做着改变。苏伟和吕俊在采访时,都明确提到过政府对这个行业采取严厉打击的态度。但它的一次次复生,让我们看到,在“严打”的背后,这个行业有其得以生存的深厚土壤。

它背后是一个萎缩多次依旧规模庞大的利益链:运营商审批部门、代计费平台、专门申请计费代码为生的壳公司、小CP……这串链条构成复杂,大部分环节很难说有确凿的法律漏洞。然而,无可置疑的是,它明确违反了运营商的规则,甚至不能算是灰色产业。

关于苏伟的后半句,我想说,无论如何,这是个有意思的事儿。

首先,暗扣被揭露已久,但背后的细节几乎没有被完整提过,特别是扣话费的细节。其次,它没那么惊悚,还带点黑色幽默:在整个采访中,没有受访者觉得自己有问题。在采访行业人士时,他们有的三缄其口,有的则善意提醒我“水很深,别深入”。确实,水很深,但总体来说没那么危险,我也没受到来自行业内部人员的警告或威胁。站在暗扣身后的代计费行业一直没得到报导,其最主要原因是,“暗扣”的受害金额确实太小了。计费代码的最高额度是五十元,而为了降低投诉率,代码的使用者往往选择细水长流。就算真的扣了五十元,按大部套餐欠费额度会直接停机,不会造成更大的损失。投诉是一个繁琐伤神的过程,许多人咬咬牙就忍了。相比于其他的灰色产业甚至信息犯罪,例如银行业的“卡未离身被盗百万”事件,目前被报道的暗扣事件别说立案,甚至连引起受害者关注都做不到。

是结束的时候了。吕俊在采访时说过:“这是个不该存在的行业。包括那些做垃圾游戏的小公司,本来就不该赚到钱。”我不想说“存在既合理”之类的犬儒主义废话,但从目前来看,这个行业仍将长久存在下去。至于它对游戏行业有什么帮助……我建议本文的读者可以去一些奇怪的平台,下载几个名字浮夸、画风可疑的单机游戏玩玩看。你会对整个事情有很清楚的认识。

(本文所有人物均为化名。知乎用户“氪老师”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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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周思冲

zhousichong@chuapp.com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住头像绝对不放”——清水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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