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解决不了的事让微博解决。
2016年5月,一款名为《WILL:美好世界》的国产独立游戏登陆Steam平台,靠着不错的质量取得了成功。2017年8月,由于诸多原因,《美好世界》的开发商“任意门工作室”宣告解散,创始人王妙一将其改名为“王妙一工作室”。
如果一切在此处停止,这不过又是一个优秀独立游戏工作室默默死亡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也许有人会为此感到悲伤,但很快就会被遗忘。
今年5月,王妙一受邀在Unity 2018大会上代表中国女性开发者演讲。5月17日,《美好世界》的主程序陈喆(微博名“认真的吉吉”)发布微博声讨王妙一,并在最后@Unity大中华区:“这样的创始人,能代表女性开发者吗?”
次日,王妙一发表《回应,〈美好世界〉主创和程序“激烈矛盾?”》一文(以下简称《回应》),梳理了自己与陈喆合作的始末,声明自己已将40%的利润打给了陈喆,双方在法律和经济上不存在纠纷。回应中,她还公布了团队解散的始末,文字中指明陈喆在此事上有责任。
5月19日,陈再次发表微博长文《你们要的实锤,来了》(以下简称《实锤》),否认了王妙一在《回应》中对自己的指责,并声称王妙一在和自己合作的过程中,存在着诸多欺骗行为。
从双方各自的说法来看,陈喆认为自己为团队工作两年几乎一无所获,感到十分不公,在工作室决定解散后,王妙一承诺打给陈喆40万元人民币作为补偿,但并没有立即兑现。王妙一则认为,游戏虽然做出来了,但创业失败了,把一半的利润打给陈喆,已经做了她目前能做的一切。此外,双方针对公司股份等问题也有不同的理解。
这看似又是一场“罗生门”,矛盾双方各执一词,他们或许都隐瞒了事实,或许都篡改了真相,但在局外人看来,两人都有一套可以自洽的逻辑。问题是,谁才是那个真正撒谎的人?或者说,谁是那个在关键矛盾上,不诚实的人呢?
此事由陈喆而起,我们就从他开始说起。
陈喆的第一条热门微博发布于5月17日晚上23点29分,在微博中他说:“(王妙一)前一天说分我一笔钱(40万元),第二天马上就变脸,又说不给了。”他指责王妙一“卖惨,说自己‘无愧于心,但还是受到了诉讼威胁’”,陈喆又补充说,他自己“被创始人全面拉黑,拒绝沟通,让我无法找到她”。
王妙一在次日的《回应》中做出了解释,表明自己在年底已经将钱打给了陈喆,并且在文章中出示了转账记录,共计48万元(按当时汇率计算),王妙一后来向触乐补充说,之所以延迟了一段时间汇款,是因为香港一卡通改密码流程繁杂。
这个回应无法让陈喆满意,因为按照他的说法,这笔“小钱”是王妙一“强迫”自己收下的。他在《实锤》中说:“承诺过的40万闭口不提,想都别想,要钱就把身份证乖乖寄给我,我拿着你的身份证去收回你的股份,自然会分你一点小钱……”
“(我)父亲长了肿瘤,准备做手术,需要花钱,我禁不起你折腾。”
陈喆说,在家庭与经济的压力下,他被迫接受了王妙一的“霸王条款”。但口服不代表心服,正如他自己所言:“我不是为了钱财,更不是为了输赢,我就是认真。”
陈喆在微博中指出,王妙一所发的这张转账截图,直接印证了他之前说的“拖到年底才给一部分钱”这一事实,是王妙一“自锤”的铁证。王妙一发表于2017年12月30日的“解散声明”中,未指明身份地提到她受到了“诉讼威胁”,陈喆认为这是在影射自己,他在2018年5月18日所发的微博中承认,他曾“鼓起勇气”对王妙一说,“那好,请你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去让法院寄传票”。
但我们都知道,民事诉讼并不强制要求提供现居住地址,公告送达、委托律师通过身份证号查询地址等方法也能实现诉讼。
最后,陈喆还对任意门的估值提出了怀疑。按照他的计算方法,自己在任意门工作期间所应得的报酬应该是两年工资(40万元)加上公司出售4%股份的收入,然而自己只收到46万元(按现在的汇率计算),刨除工资,公司的4%股份价值6万元,因此他怀疑:“您(王妙一)都代表中国女性开发者上台演讲了,公司估价才160万?”
梳理完陈喆的微博不难发现,他的每一条不满似乎都有理可依,而王妙一的回复也有一定道理。触乐在第一时间找到了事件双方,并提出了采访申请。
王妙一以自己”已经拒绝再回应此事“为由回绝了电话采访,只答应对文中的一些事实进行文字回应。陈喆在微博私信中大方地同意与我沟通,并提供了联系方式,但也许是由于工作繁忙,目前为止他的回复只有“您再回去把文章看一下”,或是“以微博内容为准”。
双方都承认,王妙一曾打给陈喆40余万元,但双方的分歧是,这笔钱到底算是什么?
陈喆认为,那是工资加回购股份,即自己既是合伙人,又是员工,要拿两份钱。王妙一认为,这笔钱就是单纯回购任意门在外的股份,陈喆只是合伙人,高价回购只是出于情义。
两种说法的关键区别是,陈喆在工作的两年内到底有没有工资。按照陈喆贴出的聊天记录,王妙一曾对他说,“不能让你白忙活两年”,陈喆认为,这是王妙一承认那40万是自己两年工资的根据。
王妙一在《回应》中则认为:“无论是按照他对这个游戏的工作贡献度,还是出钱的比例(这个游戏产生收入前的所有实际支出成本100多万,都是从我个人以及我父母的积蓄所出,未让他出一分钱),还是约定好的公司的股份比例(按股份比例他应只得4万元),48万都超出了这位程序的应得。”
王妙一后来向触乐补充说,这40万就是用来回购他股权的,不过没在当时说明,后来经过解释,陈喆也接受了用现金回购股权。两人几次商议后,根据收入变化,最终计算出了48万元(以当时汇率计算)这一价格。
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是找到两人当年签署的合约,如果当年就已经白纸黑字写清楚双方究竟是雇佣还是合伙,就能按当年的约定进行裁决。
然而问题是,即使陈喆在微博中已经承认,王妙一在两年前就说过,“我建议他去别的地方,不要来我这里,因为我这里发不出工资”,但双方都无法提供书面协议。
根据王妙一提供给触乐的邮件往来记录,我们发现这40余万无论是以何种名义进入陈喆的账户,都是在陈喆同意转让股份的基础上进行的,这一点可以从邮件中看出。在这封邮件中,陈喆以“赶紧把今年的换汇额度用了”为由,催促王妙一尽快把钱打到。另外,股权转让在法律流程上也必须有转让人同意,才能够正常进行。
也就是说,无论是如陈喆在微博所说,这笔钱是强迫交易,还是按王妙一向触乐解释的,双方自愿,陈喆在法律程序都上同意了这一次转股,就意味着这次转股受法律保护。
如果陈喆能拿出其他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是被迫进行转股的,他便可以选择找到有关机关进行裁定,判定自己股份的价值究竟是多少,再重新分配。或者他可以拿出最初的协议,要求王妙一支付两年以来的工资。
但他都没有,而是选择在几个月后对王妙一进行私德攻击,痛斥王妙一是“一个谎话连篇、撒谎成性的人”,王妙一还有资格上台代表女性开发者讲话,这让他“很不开心”。
由于陈喆没有正面回应我们的问题,我们只能找来一些这次事件的第三者进行求证。
陈喆在《实锤》中质问王妙一:“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赚了钱就踢掉所有人呢?”触乐采访了倒数第二个离职任意门游戏的王兆坤,他向我们证明,在他工作期间,任意门游戏的所有成员都是自愿离职的,其中有一个还是被挖走的,不存在赚了钱都踢掉所有人的情况。
陈喆在微博中提到,王妙一“骗我说要解散公司、说商标没注册”,触乐在查询工商注册信息后发现,“任意门游戏”和“美好世界 WILL”确实已经申请注册商标,但尚在实质审核阶段,这一点陈喆没有在微博中说明,因此,王妙一在聊天记录中所说的“公司不持有任意门游戏和美好世界商标”也是事实。之后,王妙一向我们提供了商标驳回通知书。
陈喆在《实锤》中还提到了工作中的一些分歧,比如他认为王妙一修改游戏出现失误,并为他安排额外的工作等,力图证明他自己并不是“效率低、不尽责”。
修Bug必须要断点吗?北大本硕、ACM-ICPC程序竞赛区域赛金牌,曾任《乐斗英雄》主程,现任语智科技CTO的徐盛源先生告诉触乐:“未必。”
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经济和法律上的问题。陈喆怀疑任意门游戏的市值不止160万。那么这家公司到底值多少钱?国内一家投资公司的朋友告诉我,要从两方面看。
“目前工商上显示任意门的注册资本是10万元,陈喆占4%,从法律的角度讲,其价值只有4000块。从资本市场的角度,倘若要为这个公司估值,即使以最理想的情况考虑,假设按游戏行业拟上市公司的PE倍数10倍计算,也就是说,估值是年利润的10倍,再按照王妙一所说,他们第一年的利润是100万元,按照10倍计算,估值1000万,陈喆的股份也只值40万。”
他说:“实际上,这间公司如果真的按照上市公司的方式估值,是没有机构愿意报价的,因为单机游戏的收入有限,不稳定。他们公司在这一年里的所有人,包括老板在内都没有拿工资,如果按照正常运转的方式来计算利润,恐怕利润会远远低于100万元,甚至负债,所以这个公司对于资本市场来说,是不值钱的。”
也就是说,如果严格走法律程序,而不是在微博争吵的话,陈喆应当将40余万元全部退回,按股份拿走4000元。算上收益分配,可能还会再多拿几万。
这样看来似乎有些残忍,陈喆放弃了腾讯的高薪职业,投身前途渺茫的独立游戏行业工作两年,不仅一毛钱工资拿不到,分股只能拿到4000元,多少有些残忍了吧?
独立游戏创业的市场是残忍的,无论你是腾讯的程序员还是网易的CTO。哪怕席德·梅尔上身、约翰·卡马克附体,独立游戏创业都是凶险且难寻生机的。
作为一名创业者,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王妙一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既没有建立起一个具有凝聚力的团队,也没有考虑游戏上线后可能发生的诸多情况。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建立一个有法律依据、有文件备案的利益分配制度,这便是这场矛盾的源头。
在陈喆离开任意门之前,公司的所有参股人几乎都已自愿退股。正如陈喆在第一条微博中所说的,“从前,我只顾闷头做事,从来没考虑过,更没有去问过那3个小伙伴为什么要离开任意门。也许,他们比我更机灵吧。”事实也许真的如他所感慨的那样,也许从一开始,《美好世界》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创业案例。
在半年前,一位接受过触乐采访的前任意门成员跟我说过:“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个项目。”
半年前,王妙一也刚搬到新办公地点,在闲聊中,她承认自己是个极其失败的创业者。自己并没有考虑到独立游戏市场的现状,只凭着一腔热血就埋头投身行业,觉得能做出产品就好了。
最后,陈喆在《实锤》中几次提到自己在腾讯时的薪资水平,结合王妙一所承认的“自己当初想做中国的卡普空”,以及聊天记录中“想要建立任天堂、SE一样的游戏帝国”等表态,可以看出创业初期的王妙一是相当不成熟的。她把创业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我们大体上可以还原这场争端的全貌。
两年前,刚开始创业的王妙一满腔热血,想做出一款好游戏,改变中国游戏行业的现状。也许是当时需要人手的王妙一找到了陈喆,也许是渴望改变现状的陈喆找到了王妙一,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坚信任意门会带领他们走向成功,他们都相信王妙一所规划的“宏伟蓝图”。
但现实远比他们想的艰难,由于王妙一过于执着于把游戏做出来,凡事亲力亲为,没有做可持续发展的规划。多名成员先后离职后,与陈喆的矛盾也越来越深。最后,《美好世界》上线了,终于从工作中脱离的王妙一也看清了,现在谈独立游戏创业还是太早。于是她在收到钱后,打算把近一半的利润分给最后陪着自己的陈喆,顺带收回任意门游戏最后在外的股份。
这就相当于王妙一画了一个烤馕那么大的饼,最终几个人赶工两年只做出了旺仔雪饼,还是独立装的,而且一起做饼的人也全几乎都走光了。在灶台前,王妙一把两片雪饼中的一片分给了陈喆,想着“好聚好散吧”。而陈喆吃下了雪饼后问:“我的馕呢?说好的馕呢?藏哪了!”
对啊,馕呢?
独立游戏,特别是中国的独立游戏或许就是这样。无论如何赞颂国产独立游戏的成长,无论国产独立游戏人在世界级展会中获得了多少奖项,都无法改变在中国做独立游戏极难成功这一事实。能顺利做出游戏已是百里挑一,把独立游戏做成一项事业,保证公司长久盈利,更是少有成功的案例。
但就是这样的一种环境,却还是发生了这种让人不快的事。
作为一名创业者,王妙一对现在这种情况是有责任的。她的责任在于饼画得太大太圆,即使对于玩家而言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对于陈喆,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欺骗”了。她的责任还在于没有在开发游戏的过程中,将利益分配关系白纸黑字写明,给了陈喆私德攻击的口实。
我知道,这样的指责对一个初次创业者来说有些不近情面,但如果不这么做,游戏上线后的内讧带来的苦恼,可能会比开发游戏要更加恼人。
站在陈喆的角度思考,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他。自己付出了更多的努力,赔上了人生中美好的两年时光,放弃了高薪的工作,最后不仅在物质上不如之前,在名气上也没有任何收获。他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骗我”的人反而成名?为什么游戏就卖这么点?为什么在舞台上的是王妙一,不是自己?
这些疑问,旁观者恐怕只能用一句“不是所有付出都会回报”来解释。创业十几年血本无归的数不胜数,独立游戏创业也一样。从某种意义上,王妙一和陈喆都是受害者,他们都被长久以来无人愿意戳破的国产独立游戏泡沫所欺骗。区别只在于,一个看出来了,一个还没有。
团队成员来自网易、腾讯,技术实力突出、创作态度认真,这些条件能让任意门做出一款好游戏,但一款游戏的优秀与否无法决定团队的命运,更无法改变创业的结果。且不说国内外平台动辄三成、四成的平台费,就连人们一直鼓吹的“极具潜力的中国游戏市场”,现在看来好像也只是一句妄语。
无论如何,如果乐观来看,这件事对于整个游戏行业也不是没有好处。首先是在已经有无数人说过“如何做好独立游戏”后,王妙一用亲身经历教会了我们“做独立游戏,除了游戏本身还需要注意什么”。
而陈喆,认真的吉吉,就如他的ID一样,他说自己不求输赢,也不求钱财。正常人优先考虑的法律维权,他却在几个月前要过一次地址无果后就放弃了,转而公开发声。他的多个“实锤”与触乐了解到的事实有所出入,但无论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这份认真总归是好的,而且也能提醒一些正在通过游戏创业,或者想通过游戏创业的人一个道理:
游戏是个商品,它不高贵也不低贱,只要是商品就会产生价值,只要有价值就会有纠纷,而纷争不被爱、梦想、未来等一切未被明确记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现行法律上的词语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