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懂中文,也没来过中国,但已经翻译了好几个中国游戏。
萨沙把鼻子伸向盘子里的面包和鱼子酱,仔细地嗅了嗅,还是决定不再瓜分更多早餐。它从女主人手里叼走了苹果,把脑袋放在塔妮娅的大腿上,撒娇地呜呜哼叫着。
——不,这不是真的。
这个故事里没有塔季扬娜·叶夫根尼耶夫娜·斯捷潘诺娃,没有SV98,没有棕熊,没有鱼子酱,但它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一个年轻的俄罗斯姑娘,比如一个苹果,还有涅瓦河面上映出的阳光。
戴琳(Тэйлин)今年23岁。她是个喜欢看书、看卡通片、玩游戏的俄罗斯姑娘。在这些身份背后,她管理着一个庞大的粉丝翻译(Fan Translation)组织。戴琳不懂中文,也没来过中国,但已经翻译了好几个中国游戏。
和大多数习惯了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一样,戴琳每天早上是被闹钟吵醒的。她叼着牙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把果汁拿出冰箱,把松饼丢进微波炉,把狗粮倒在地板上的小盆子里。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摇着尾巴向她奔过来。她一只手揉着“肚子先生”(Mr. Tummy)的脑袋,另一只手解锁手机,邮箱和VK(一个仿Facebook的俄罗斯社交平台)上的新消息把屏幕塞得满满当当。
“抱歉戴琳,我知道今天是死线,但我最近真的太忙了,再给我两天,两天之后一定全部翻完。”
“你好,我想加入你们的翻译组,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我在测试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新问题,第三章里角色A的台词无法显示。”
吃掉最后一点松饼和果汁,邮件已经回复掉差不多三分之一。她不化妆,这又为忙碌的早晨省下了20分钟。她穿上鞋,背好包,又摸了摸小狗,卡在迟到的边缘走出家门。
如果上午没有课,她其实不用这么着急。不过这样的生活过久了,也逐渐养成了一些习惯。她会下意识地把两三件事安排在同一段时间里做,不论它们是不是真的那么急迫。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给自己的锻炼。身为翻译,多线程是必须掌握的一项技能,她坚持了很长时间,也不敢说自己能百分之百做到。
戴琳和她的一个朋友一起创立了粉丝翻译组织“THG”(The Hound of God)。“粉丝翻译”这个词可以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指的是“粉丝们对各类文本或多媒体产品进行的非正式翻译,一般指官方版本里没有的语言”。再直白一点,把“汉化组”里的“汉”字换成“俄”,就是戴琳所做的事。
起初她们没想太多,只希望凑一群人翻译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当然都是没有授权的。在一部分人心目中,这是毫无疑问的侵权行为,但戴琳不这么看。
“俄罗斯人把俄语看得很重要。当游戏里的角色说着你的母语,你会觉得更加舒服。很多俄罗斯人即使看得懂英语,还是会去玩俄语游戏。”戴琳认为这才是俄罗斯有如此之多的粉丝翻译组织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因为盗版和侵权。
“开发者不提供俄语版,粉丝就可以自己做一个。不然的话,很多游戏就永远不会有俄语版了。”她坚持只用补丁方式发布翻译,并号召玩家先买游戏再打补丁,借此减少开发者的损失。
很长一段时间里,戴琳习惯单干,翻译一些小游戏,但很快发现这种工作方式在较大体量的游戏上行不通。后来,戴琳开始有目的地在各个论坛上寻找合适的成员——那些有责任心、做事有始有终的人。
她和朋友花了几年时间,让THG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团队,下属分工也越来越明确:一部分还在坚持“粉丝翻译”,另一部分开始专门负责与游戏开发者联系“转正”,做起了正式翻译。
“魔法煎饼”(Enchanted Pancake)就是一个只做授权翻译的小组,由戴琳全权负责。小组成立之后翻译的第一个作品,是中国的独立游戏《WILL:美好世界》。
圣彼得堡的春天舒适宜人。这个由彼得大帝建立的城市经过历史长河的冲刷,如今是一个美丽、优雅、吸引了无数观光客的地方,宫殿、画廊、剧院、雕塑、博物馆、纪念碑如同皇冠上的珍珠一样点缀在街巷之中。俄罗斯人称它为“文化之都”。这里的历史、文化、艺术氛围之深厚,足以在“文明”里轻松赢得一局文化胜利。
午餐时间到了,戴琳吃着薯条,向朋友推荐起了《WILL:美好世界》。朋友看上去有点兴趣,尽管有可能是出于礼貌,但她还是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感——她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她在翻译游戏,包括父母在内。她曾经把自己翻译的游戏推荐给父母,可惜失败了,他们更喜欢那些不需要文字的游戏。
戴琳是在2017年6月关注到《WILL:美好世界》的,但由于不懂中文,她直到2018年3月、游戏更新英文版之后才玩到它。她花了1个月时间,仔细通关并研究了一番,然后给制作人王妙一发出了第一封邮件。她告诉王妙一,自己是一个翻译,很喜欢这个游戏,想把它带给更多的俄罗斯玩家。王妙一欣然允许。
“魔法煎饼”是为了《WILL:美好世界》而成立的。为了完成这份不收钱的工作,戴琳又找来了3个人:负责编辑和校对的Erry、第二编辑Sasha,还有一位“Cat先生”主管技术支持和质量检查。最重要的翻译部分由她自己来做。起初,她觉得三四个月、顶多半年就能做完,但没想到一做就是10个月。
前3个月里,戴琳根据英文版制作出了俄文翻译,然后交给Erry和Sasha。三人对翻译文本做了大量调整和修改。在这个过程中,戴琳给王妙一写了50封以上的邮件讨论翻译细节,光这一项沟通就花了半年多。俄文版正式上线之前,“魔法煎饼”成员们又用1个月时间做了3次内部测试。直到今年2月,《WILL:美好世界》才正式上线。
《WILL:美好世界》文字量不小,但也不需要翻译10个月那么长。戴琳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时间分配不合理,组员不能稳定工作,原定的“死线”一次又一次地推迟。没过多久,原本的校对、编辑、技术先后退出,她只能再找新的人。为了少出错,每找一次新人,她就要把已经完成的部分重新整理一遍。这就让时间拖得更久了。
“不过,幸运的是,一切都结束了。”
她可以带着点儿自豪地对朋友说出这句话。今年2月,“魔法煎饼”让俄语地区的玩家成功玩到俄文版《WILL:美好世界》。戴琳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因此去Steam买了游戏,但她相信这个数字绝对不会是0,也不会太少。
此后,戴琳和王妙一还保持着联系。为了感谢她和“魔法煎饼”,尽管戴琳承诺过翻译免费,王妙一还是付给他们一笔钱。钱不算太多,但对翻译组而言,算是一个意外惊喜。
钱始终不是戴琳和“魔法煎饼”最关心的东西。“我们是为了兴趣才翻译的,如果有钱,当然更好,但假如一个开发者做了一个很棒的游戏,又没钱付翻译费,我们怎么能拒绝呢?”
对于即将大学毕业的戴琳来说,最后半年的课业并不繁重,但有了翻译的工作,闲暇时间反而更少了。以前,她有大把时间玩RPG、MMORPG和平台跳跃游戏;如今,她只能抓紧时间多玩一些自己最喜欢的游戏——视觉小说(VN)。
戴琳对视觉小说情有独钟。她之所以会做翻译,也是缘于几年前的一款视觉小说游戏,她很喜欢那部作品,翻译组却一再跳票。最终,她下定决心亲自动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奇妙的是,她现在已经记不太清当时让她纠结不已的游戏名字了。尤其是做了翻译之后,尽管不是很想承认,但她发现自己跳票的次数也不少。每当此时,她就会想,在哪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有一些人像当年的她一样,在心里暗暗责备翻译“怎么那么慢”,责备完了,就会尝试着自己去做。她听说,有些专业翻译以前就是粉丝翻译组出身,她觉得自己也有可能走这条路。
只要是视觉小说,或者她认为像视觉小说的游戏,戴琳就有兴趣去尝试一下。为此她玩过不少中国游戏,比如《端木斐异闻录》《伴星》《轩辕剑外传:穹之扉》,并且觉得中国的视觉小说比日本的更合胃口——在她看来,中国视觉小说的情节更流畅,文本废话也少。相比之下,一些日本视觉小说会拿出几个小时的篇幅来描述食物、天气等等与情节毫不相干的东西,除了把人拖在电脑前更久之外,她想不出它们还有什么用。
在视觉小说之前,戴琳爱的是主机游戏。小时候,她幸运地拥有一台正版的世嘉Mega Drive,而不是像很多同胞那样,只能玩“Dendy”(一款上世纪90年代在俄罗斯市场热销的仿制版红白机)。少年时代,她沉迷过“战斧”系列,还都玩得不错。这个爱好也还保留至今,让她不至于错过主机上的3A大作,像是《巫师3》《尼尔:自动人形》,或《鬼泣5》这样的新作。但她放弃了《只狼》,“它是个好游戏,但我更珍惜自己的精神健康”。
如果再有闲工夫,她会和朋友们一起上线,有时“吃鸡”,有时“杀机”,或者是玩《魔兽世界》《完美世界》《天谕》一类的MMORPG。不过,除了跟认识的人“开黑”之外,她从来不开麦,不开摄像头。“我是一个害羞的人,有很多人看到我的脸,我就感到焦虑。”
让戴琳感到焦虑的还有别的原因。她和她的朋友们都或多或少地牵涉其中。
如今,电子游戏在俄罗斯年轻人中十分流行。许多人仍然喜欢运动、旅行和酒吧,但像戴琳这样把休闲时间用在读书、看卡通片、玩游戏上的人也越来越多。老一辈的人喜欢把青少年身上出现的一切问题都归罪于动漫、游戏和电子产品,然而等到当年的孩子们长大,新一代的家长们对孩子也越发宽容了,他们顶多把孩子的电脑和主机搬走,“别让他们总跟电脑在一起”,而不是什么更可怕的威胁。
“有些人是在苛刻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但人们总有做自己喜欢的事的自由。”戴琳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俄罗斯年轻人选择玩游戏,或是成为独立游戏制作人。
戴琳和她朋友们的焦虑来自另外一种语境。在她看来,在许多游戏——尤其是在线游戏——里,一部分男性玩家在女孩面前简直不可理喻,赢了骚扰,输了甩锅,仿佛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态度。她身边有许多玩MMORPG、射击、MOBA游戏的女性朋友,她们的抱怨加在一起大概有一本《战争与和平》那么厚。
有一次,戴琳的一个朋友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对方说“女人就该待在厨房里”,气得朋友破口大骂,她差一点儿也要骂人。但无论多么生气,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这样的事实在太多,多到几乎生不起气来。
一部分女孩选择据理力争,而戴琳不喜欢冲突,所以选择了回避。“我想享受游戏,但一些人一旦发现我是女孩,我就没法受到正常的对待。”这种事经常发生,让她感到厌烦。现在,她在团队游戏里一直隐藏自己的性别,也不和队友语音。
戴琳不想让这样的冲突扩大。某种意义上说,她认为很多人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既傲慢又自卑的态度。这种态度很难改变,却不是不能改变。从前,很多俄罗斯人不喜欢电影和游戏里的俄罗斯Boss,但如今的年轻人只会对那些造型老土、俄语也讲不通顺的反派们哈哈大笑。她认为这就是很好的改变。
开始做翻译之后,戴琳每天都会浏览Steam评论区与VK主页,她看到一些人在很不错的游戏里留下了“没有俄文版就差评”的评价,又对俄罗斯本地的游戏开发者吹毛求疵。很多时候,这样做惹怒的往往不是开发者,毕竟开发者们未必懂得俄语,更多的是惹怒正常的玩家。
“人为什么会给一个根本没玩过的游戏差评?”戴琳想。她隐约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却又不想说出来。某种意义上说,她和她的组员,还有像她们这样的人,一直以来做的事就是让这种不理智的评价更少一些。偶尔她还会想,既然这些人对俄文版游戏有这么高的要求,为什么反而对俄罗斯本地的游戏公司如此苛刻?一些游戏刚刚放出预告片,甚至连预告片也没有,他们就要说这是个垃圾游戏,诅咒它一定会失败。
戴琳选择把这些烦恼暂时存放在头脑深处,她相信这很可能是一部分人的常态,不论他们是不是游戏玩家,也不论他们来自哪个国家。她也相信这样的状态会改变。“它可以变得更好,也可以变得更糟,所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重要的是要继续努力。”
夜幕降临,戴琳安排好了身边的一切,小狗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起来也睡着了,只是偶尔发出呼噜一样的声音。
戴琳躺在床上,思绪飘向更远的地方。“魔法煎饼”完成了《WILL:美好世界》和《无终之旅》,她要寻找下一个合作目标。翻译英文版是个省时省力的办法,但还有许多中国游戏没有英文版。她考虑去学习中文,又担心这门复杂的语言无法在短时间里学会。
假如学会了一点儿中文,她还想去中国看一看。或许她可以见到王妙一,告诉她煎饼搭配蜂蜜和果酱最好吃。如果能见到更多中国游戏开发者,她会说服他们把更多的游戏带去俄罗斯,再把俄罗斯的独立游戏介绍给中国玩家。
3个月后,戴琳就要从大学毕业了。她想给自己找一份业余时间多一点儿的工作,因为她还想玩更多的游戏,做更多的翻译。“这些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它们,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