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传花、借尸还魂或冷饭回锅,总之,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回了古代,为了自身前途,不得不头悬梁、锥刺股。家中无钱购置油灯,你无奈选择凿壁偷光,不想竟意外目睹隔壁老王妻子的沐浴现场?
正所谓“凿壁偷光弄垮墙,隔天邻居告上堂”,你被官差提到县衙,羞窘无比,所幸知县大人秉公断案,还你一身清白。不日,你得中功名,衣锦还乡,从九品小官做起,娇妻美妾环绕,还有牢中犯案的女囚,正等着你执法判案。
却看几位女囚,一边是秋水盈盈,我见犹怜,一边是衣衫半解,海棠春醒,还有那端庄娴雅、温柔可人的大家闺秀盈盈而立,满眼都写着欲说还休。作为掌控她们命运的官老爷,你决定好自己要站在谁那边了吗?
这是如今遍地开花的“当官称帝”手游当中常见的宣传手法,你未必真的玩过这些游戏,但你一定见过它们铺天盖地的广告推广,在社交平台上看到过这样的动图故事。不过,别急着点“下载”,这些游戏可不一定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在App Store模拟类游戏前200位榜单上,《官人别酱紫》《一品官老爷》《九品小县令2》和《皇帝的后宫》看起来就像是一母同胞的四兄弟,或许只有专精于《大家来找茬》的玩家才能分辨出它们有什么不同。
这些游戏大致采用策略加模拟经营的玩法:以主角身份为官员为例(当然,主角还可以是皇帝、总裁、黑老大等),游戏内存有四大基本属性和两种重要资源,属性分别为“商业”“农业”“政治”“军事”,资源则是现存银两和当前兵力。
每隔一段时间,玩家可在游戏中征集银两、粮食和士兵,此时,商业值等于银两征收数量,农业值决定粮食是否富余,政治值反映征兵多少,而军事则和当前兵力一同影响关卡的战斗结果——对了,这些游戏是需要你去战斗的,战斗目标从讨伐逆贼到和街头混混打架不等,即使扮演皇帝也要亲躬下场。
4项基本属性的加总被称为“势力值”,而通过关卡(需要消耗士兵)和每日任务会给予玩家“功绩值”,积攒“势力值”或“功绩值”到一定程度,你操控的角色就可以升官了。
以上4项基本属性又可以通过“门客”“红颜”和“子女”等子系统来提升,门客升级需要银两,红颜升级需要的则是亲密度……换言之,想要升官发财,就得出卖身体,和佳人共度良宵。
在一番欲说还休、半遮半露,充满遐想余地的黑屏后,系统就会跳出来一个界面,满怀喜悦地通知你:“恭喜大人,您喜得贵子(千金)啦!”
既然生出了孩子,放在那里不管也显然不妥。长着长着,孩子们到了年纪,怀春慕艾之际,门客悄摸摸地呈报官老爷,新一轮的韭菜成熟啦。老爷闻言喜形于色:“孩子们终于可以配种……哦不,成婚啦!”
一分钟后,孩子们的信息被放上大型征婚交友平台,等着游戏里的其他玩家(也就是其他皇帝或者官老爷)前来挑选。若是两位玩家看对了眼,双方只需向游戏平台奉上些许薄礼,从没见过彼此的少爷、小姐就会被凑作一对,送入洞房。
孩子视资质高低会有属性值的差异,而成婚之后的夫妻会给两边亲家同时提供属性加成。因此,“门当户对”在游戏中是默认潜规则,每个玩家都想给自家儿女寻找一个属性更高的结婚对象。
等等,那广告里常见的“凿壁偷光”“审问女囚”这样有吸引力的场景呢?其实一旦进入游戏,你就会发现人家内容还挺正经的。在许多游戏的开场剧情中,会花费大约半分钟时间描述主角家境如何穷困窘迫,但“凿壁偷光”你就想多了。“审问囚犯”倒的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女囚。囚犯们个个五大三粗,衣着褴褛,和广告中楚楚可怜的美女形象相去甚远——总之,你没法说这完全是弄虚作假,但它们肯定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虽然市面上这类游戏品貌繁多,听上去都很有吸引力,但真正玩起来,绝大多数游戏就只是把其他手游中的系统和玩法换了个名字。例如,假若玩家扮演的是一位皇帝,“红颜”就叫做“后妃”,“门客”就叫做“大臣”;假如玩家志在成为一名总裁,“红颜”简单直白地更名为“美女”,“门客”就变成了“员工”——总之,都是同一套东西的换皮罢了。
游戏厂商们的思维十分开放:在相同的系统玩法下,不一定非得当皇帝或者做官员,完全可以让玩家干点别的什么。我大致翻了翻苹果商店,找出了庞大换皮家族的部分成员。根据玩家在游戏中所扮演角色的身份,可列出表格如下:
它们中的一部分是全然的换皮之作,剧情结构、人物关系、玩法系统丝毫未动,另一些(如《宫廷秘传》《极品万岁爷》等)在保留原有系统核心的同时置换了所有美术资源,并且加入了一些其他玩法,这让它们在同质化的浪潮中和同行相比还存在一些差异性。
如果只有一个游戏采用类似的玩法,它可能在当今的游戏市场中还算不上坏,碎片化的操作时间、简单易用的玩法和富有吸引力的红颜、门客、收集系统至少值得一个不错的分数,但当一大群玩法类似、风格接近的游戏一拥而上抢占应用市场时,这就变味了。
追根溯源,这一类“当官称帝”手游和它们无法厘清关系的先祖们或许是受到了一款DOS时代老游戏——《皇帝》的影响。这款游戏发行于1998年,游戏内玩法重点在于“皇帝养成”,可以提升皇帝的“武力”“才艺”“魅力”等属性值,当然,也可以通过科举和选秀收集大臣和妃子。它可能是2013年的手机游戏《我在大清当皇帝》(曾用名《皇上吉祥》)的最初灵感来源。
最近两三年来,基于这套系统改制而成的游戏迎来了一次大爆发。这或许是因为,终于有人发现,用“官场模拟”的皮套上皇帝系统,可能会更受市场欢迎。例如,《叫我官老爷》将九品官职拆出十八层进阶置入游戏内,不得不说,这极大地增加了玩家的目的性和养成快感。
随后,为了让游戏看起来和同类竞品并非全然相同,厂商们费尽心思,开发出了同一套系统内核的不同打开方式,但是,在完全相同的玩法逻辑下,强行适配不同的游戏设定、美术资源和剧情架构,常常会导致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游戏场景。作为皇帝,后宫三千、子嗣丰盈当然是合乎逻辑的,但一位初进宫没有多久的宫女,拥有几百个儿女就显得过于魔幻。于是,在一些游戏里,亲生只好改做收徒——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位在宫内受尽欺压的女官,却在宫外和权贵知己共同拥有好几打徒弟的奇怪景象。
由于赶工或相关知识的缺乏(又或许是开发商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游戏中的常识性错误比比皆是,大唐皇帝剃上满清光头都难以称得上新鲜。为了圆上“我的妻子要给我的属下加属性”这怎么看怎么满头泛绿光的设定,在《极品万岁爷》中,满朝文武凭空多出了才色兼备的亲姐妹。要是大臣不幸已经白发苍苍,年龄实在无法匹配,还能扯上“义女”设定充数。
学者Christopher Booker在2004年出版的著作《7种基本情节:我们为什么讲故事》(The Seven Basic Plots: Why We Tell Stories)中提到,故事的基本情节分为7种,斩妖除魔、白手起家、探寻、远行与回归、喜剧、悲剧与重生。不难看出,这些手游都处在“白手起家”的基本叙事结构之中。我这样形容,其实是有些过于美化它们的叙事逻辑——归根结底,绝大多数手游讲的根本就是同一个故事,美术资源都懒得改一改。
在那些愿意纡尊降贵,更改一下出场人物名字和形象的游戏中,剧情节奏也非常相似。最开始,主角处于某种落魄难堪的境地之中,或是家中遭逢大难、亲人重病离世,或是公司倒闭、企业裁员,但不管主角遇到什么,总有一位红颜知己不离不弃,在最艰难的时节鼓励、支持主角,对主角青眼有加。
手游们的命名自成一派规格,如同成语接龙现场。这一家推出《叫我官老爷》,那一门不甘示弱,拿出《叫我万岁爷》。出于各种原因更名改姓更是家常便饭,《叫我官老爷》先是改名叫《极品芝麻官》,又更名为《一品芝麻官》。前者又催生出了《极品皇帝》和《极品小王爷》,后者则带领着《一品官老爷》奋勇前进。鉴于制作方们对五字命名法的钟爱,手游两两组合后自带对联效果。上联曰“摄政小王爷”,下联云“豪门大总裁”——就差一个横批:“都是换皮”。
由于内容的敏感性,这类游戏时常被App Store 强制下架,但不久后总能靠改名还魂归来。因此,它们在苹果商店、安卓应用市场、社交媒体平台叫的可能根本不是同一个名字。客服顶着《一品官老爷》的称号,解答《全民斩和珅》的问题,最后发现是《一品芝麻官》的玩家走错了片场,这十分有可能发生。
“当官称帝”类手游的成功路数和《传奇》、“养鲲”类病毒式广告颇为相似。先是以“升官发财、拷打女囚”的广告全面撒网,成功吸引玩家进入游戏后,“货不对板”就成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一款宣称能拷打美女囚犯的游戏里没有女囚”似乎遵循了一条手游业内非常合理的逻辑线,就像养鲲游戏里事实上并没有鲲一样合理。
滚服和不间断的充值活动俨然成为了此类游戏的标配。《极品芝麻官》拥有248个服务器,而这完全算得上克制——它的同行《一品官老爷》和《九品小县令2》分别有634和686个分区。
手游们的财大气粗打动了不少平台,即使平台本身的气质看上去和游戏完全不搭界。知乎上出现了“美女三选一”的营销,《一个官人七个妻》(它和《官人我要》如出一辙,和《极品芝麻官》也只有UI上的些微区别)的宣传上了YouTube的视频广告位。即使这些平台中的部分用户愤怒至极,大声疾呼自己并不是此类手游的目标受众,但广告商的眼光似乎已经无言地做出了证明——并没有商人会在无法吸引用户的地方贴出广告。
如果说《传奇》类页游贩卖的是兄弟义气、青春回忆,“当官称帝”类手游瞄准的就是用户的深层欲望——性与权力欲。不难看出,在此类手游的框架中,女性被标定为可占有、繁衍后代的资源和奖励品,而绝大多数男性则被简化成了征兵界面上排列的数字。他们被一键召来,在某个关卡中成千上万地死去,而这在玩家心目中仅仅只是数字上的损失。
这一类手游们有时会标榜自己的“历史感”和“真实感”,它们创造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历史场景——红粉佳人会聚,赤血英雄来投,这是一个以玩家为中心,致力于满足一切不合理想象而构建的世界。只不过,在涉及到金钱和现实利益时,浮于表面的历史与文化遮罩就会被毫不在乎地抛弃掉。说一千道一万,历史人物和文化称谓只不过是一种符号式的消费品,它们最大的价值,就在于仅仅只剩下名字的人物究竟能从玩家口袋里掏出多少钱。
不如说,它们想要构建的,是影视剧和小说里时常贩卖的某种幻觉,是《一人我饮酒醉》里的“败帝王我斗苍天,我夺得皇位以成仙”,英雄美人都只不过是权力与臣服关系的具象化,“当官称帝”类游戏本身不存在多少游戏性,愉悦与欣快感更多地来自于玩家的想象——我把这归结为“可互动的意淫小说”。
它们当然有很多受众,从古至今,对观众想象力顺势而为的文化消费品从来不缺少愿意为之大把花钱的人。玩家们一边骂着不合理的设定,一边长期游玩(可能还会往里充钱)。值得注意的是,游戏不是一个孤立的虚拟领域,它始终都处于大环境的浸透之下,“升官发财当皇帝”式游戏的兴盛当然有超大量购买广告渠道的推动力,但更重要的是,它们对潜在受众心理的把握十分精准,这或许也是发行商们为什么将此类游戏的海外目标放在中华文化圈,而不是欧美地区的重要原因。
学者Christopher A. Paul说:“电子游戏给了玩家机会实现主体定位,成为一个拥有新身份的个体,这使得电子游戏变成一种几乎完美的社会试验场所。”从“当官模拟器”手游的流行中,或许还能窥见一点关于玩家的东西,虚拟世界的封侯拜相、红袖添香,永远是暂时逃避现实世界的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