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聊?土味?Low?4个大学毕业生用一个游戏告诉你,真正的PUA远不止这么简单。
PUA,全称Pick Up Artist,指那些遵循特定理论,使用特定方法与异性搭讪并发展成亲密关系的人。最早使用“pickup”这个词的人,可以追溯到心理学专家、认知行为疗法创始人之一阿尔伯特·艾利斯(Albert Ellis)。他在与罗杰 · 康威(Roger Conway)合著的《情色诱惑的艺术》(The Art of Erotic Induction)一书中,指点了男人们如何使用“搭讪”(pickup)来结识女性。
20世纪70年代以来,《如何泡妞》(How To Pick Up Girls!)等作品出现,PUA逐渐在各种线上、线下社区里活跃起来。80年代末,罗斯·杰弗里(Ross Jeffries)的“快速引诱术”和“谜男”( Erik von Markovik)成为最具代表性的两种PUA技巧。2005年,尼尔·施特劳斯(Neil Strauss)出版了《把妹达人》(The Game),让PUA广受大众媒体关注,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
2008年前后,PUA被引入中国,随着“泡学网”“坏男孩学院”“浪迹教育”等组织的迭起兴衰,它经历了广受追捧,争议频发,最后一地鸡毛的过程。
2018年,《人民日报海外版》、综艺节目《明星大侦探》、纪录片《和陌生人说话》大规模曝光了“享妞军团”等PUA组织。此后,各类新闻媒体上关于PUA的报道一直没有间断。随着时间推移,PUA乱象进入了执法部门的视野。5月9日,江苏网警微博发表通报,宣布“依法查处全国首例发布违规违法PUA信息行政案件”。
一时之间,PUA又成了热搜关键词。一些难辨真伪的“PUA内部课件”在社交平台上广泛流传。在大V、营销号们的推波助澜下,它们被打上尬聊、土味、搞笑等等标签,成了流量经济下的又一个搞笑小丑。人们轻率地嗤之以鼻,认为它只是互联网骗术的组成部分——还是很Low的那部分。
这是一个危险的错误,但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得到。那些始终对PUA保持警惕的人,在成千上万条“哈哈哈哈哈”转发和抖机灵的段子中意识到,普及不良PUA的危害,已经越来越迫切。
江苏网警发表通报的20天前,一个名叫《不良PUA调查实录》的游戏在橙光平台上线。一周之内,游戏浏览次数达到了1.3万。一个月后,浏览次数超过34万,收获2800多个点赞和7400多朵鲜花,进入现代类排行榜前50名。作为一个未签约、没有付费内容的游戏,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
这款国内第一个以“反不良PUA”为主题的游戏,作者是4个暨南大学应届毕业生。《不良PUA调查实录》是她们的毕业设计作品,也是她们人生中第一个亲自构思、制作、发表的游戏。
毕业答辩临近,“维纳斯的病历本”小组成员却一点儿也不紧张。
华仔觉得她们已经身经百战。“天天有媒体来采访,感觉跟答辩也差不多了。”
华仔、琳仔、鱼仔和丽仔住在同一间宿舍,组成了一个毕设小组,一起做出了《不良PUA调查实录》。在我拨通微信“语音通话”之前,她们正在联机开黑《人类:一败涂地》。
她们4个都是广东姑娘,喜欢动漫、小说、电视剧、电影,“一般咸鱼大学生做过的事情,我们都做过”,其中也包括玩游戏。如今,又加上了制作游戏。
按照暨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课程,华仔她们学过半年编程,但她们没人能把大二学的编程知识保留到大四。最终,《不良PUA调查实录》成了一个橙光游戏。
“橙光制作工具不需要编程!”华仔耐心地向我解释橙光的好处,“传播起来也很方便,发个链接就行了,手机、电脑,什么设备都能玩。”这句话她只说对了一半。游戏正式上线后,不少人跟着微博、微信公众号的推荐来玩,却在手机端被Bug劝退。微信公众号推广第一天,她们收到的反馈大多数是肯定,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Bug。
“不用编程”还有另一个好处,她们可以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剧本上。后者正是全组公认的难点。
“维纳斯的病历本”研究方向是亲密关系。2018年年中,她们看到了媒体曝光不良PUA组织“享妞军团”的新闻,“这才发现PUA不仅仅是土味情话,还会欺骗、压榨,甚至控制女性,诱导她们自杀”。几个女孩去问身边的人,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让她们产生了危机意识:“考虑毕设选题时,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告诉大家什么是不良PUA。”
她们去找指导老师商量,能不能做这样一个游戏。我问起指导老师的名字,华仔有些犹豫:“还是不透露了,你就叫她‘渔夫帽’老师吧。”
渔夫帽老师只有20多岁,是个“学术派”,很少玩游戏,但非常支持学生制作游戏。她只是担心,这4个从来没有做过游戏的学生能不能把游戏做好。鱼仔向她解释,PUA本身就和游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最适合用游戏的形式来表现。老师同意了。
今年2月,她们开始写原始剧本,构思了一个“男主角学习不良PUA,伤害了女孩又被PUA导师伤害”的故事。按照计划,这个故事里应该塞进海量细节和尽可能多的PUA话术,但她们很快发现所有的条件几乎都不成立——一方面,她们收集不到一手资料;另一方面,它看上去完全是个PUA宣传教材。
吸取了原始剧本的教训,她们为第二版剧本安排了一个“因为受到PUA伤害而失忆”的女主角,还有3个看似完美的男主角,他们轮流出现在女主角身边,使出浑身解数“攻略”她。它表面上是个甜蜜恋爱游戏,实际上却暗藏杀机。3个男主角分别代表3种PUA手段:五步陷阱法、下药和恶性传播疾病。
听她们介绍到这里,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这不就是一些常见恋爱游戏的展开吗?”
“前面是这样没错啦。”鱼仔说。鱼仔玩过一些恋爱游戏,在这版剧本里负责“恶性传播疾病”线,为了让结局更震撼,她在前期剧情上花了很多心思:“恋爱剧情把我自己都感动哭了!”
然而第二版剧本遇到了比原始剧本更多的困难。由于男主角明确地分为各种类型,隐藏在他们背后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写到“恶性传播疾病”时,会不会在无意中歧视了病人?“下药”涉及到的医学知识,能不能表达准确?3条线都要提到“老司机开车”,国内游戏没有分级,橙光平台过不过得了审?
还有最关键的,为了隐藏悬念,游戏前期必须把3个男主角的PUA身份隐藏起来,这对于一个目的是揭露不良PUA的游戏来说,实在是“太拧巴”了。
她们不得不再一次推倒重来。最终版剧本里,女主角是一个调查不良PUA的记者,她带着任务去和不良PUA男性接触,为的就是让他们彻底暴露全套话术与骗术。
现在只剩下一个顽固问题没有解决——一手资料从哪里来。她们做过的功课都止步于网络,既没见过真正的PUA,也没见过PUA受害者。网上搜索来的内容撑不起一个故事。
这时琳仔突然想到,她们可以去找一个人,一个能帮助她们,抑或是唯一一个能帮助她们的人——反不良PUA公益组织“小红帽”的创始人孔唯唯。
她们把自己的请求和游戏框架发给孔唯唯,但石沉大海。“可能看我们是学生,不太信任吧。”琳仔分析。后来,渔夫帽老师出面联系,孔唯唯才答应见面。
“她们找不到我是很正常的。”孔唯唯解释,“一方面是我很忙,另一方面是来的孩子太多了。”孔唯唯在广东一所大学读社工系硕士,年龄不比华仔她们大多少,却总是叫她们“孩子”。去年一年,全国各地有50多所大学的研究小组来找她,都是想做PUA课题,来寻求帮助的。她根本照顾不过来。直到联系上渔夫帽老师,知道她的小组就在广州,才答应和她们见个面。
在一家咖啡馆里,华仔、琳仔、鱼仔和丽仔见到了孔唯唯。这一次她们做了很多准备:查资料,做文献综述,画插画,制作Demo,还用微博账号发布了一篇PUA科普文。她们的诚恳获得了孔唯唯的认可。
与孔唯唯和“小红帽”官博运营负责人讨论过后,小组成员决定,放弃“下药”和“恶性传播疾病”,专心做“五步陷阱法”一条线。这样做不仅解决了之前的问题,还突出了重点——五步陷阱法虽然只是PUA中的一个流派,甚至不算最主流的,却也是对受害者伤害最大、影响最恶劣的流派之一。
五步陷阱法指的是好奇陷阱、探索陷阱、着迷陷阱、摧毁陷阱和情感虐待陷阱,每一步里又包括冷读、进挪、心疼指数、建立契约、情感指责、价值榨取等内容。五步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有时还会搭配僚机(PUA社群里的帮手)。
选择五步陷阱法还有一个原因。“我们研究之后觉得,五步陷阱法中的前3步其实和一般的恋爱很像。”琳仔说。普通人不容易发现它的欺骗性,但等到第四、第五阶段,往往已经陷入太深,造成伤害了。琳仔觉得,某种意义上,她们做游戏不是为了让人们怀疑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PUA,而是让他们反思这种利用技巧伤害他人感情的现象,在亲密关系中保持自我。
后来,她们又和孔唯唯讨论起了剧本,请她帮忙。
“她们写得其实不错,画得也挺好,就是不像PUA。”孔唯唯评价。学生因为缺乏实际经验而卡在瓶颈上,她见得多了,也知道该怎么解决。
她想了一会儿,对同学们说:“我给你们联系个‘圈内人’吧。”
当天晚上,4个女孩加上了前PUA导师“M”的微信。因为“怕被套路”,谁也不敢和他说话。
经过几天试探,她们开始和他认真讨论游戏剧本。熟悉之后,她们对“M哥”的印象都不坏:他非常年轻,人很聪明,打字速度快得“4个人都跟不上”。
不知是因为小心,还是习惯了话术,M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他给我们前一版剧本提意见,从来不会直白地讲,而是先夸你很多句,最后才说,其实这里应该怎样,那里应该怎样。”鱼仔回忆。在她们看来,有意见直接提就行了,可能效率还会高一些,但M始终如此,似乎很难改变。
“这种强颜欢笑的感觉,真的很搞笑。”华仔笑着说。
孔唯唯却不能笑。她必须非常谨慎。把M介绍给4个女大学生之前,她严厉地与他“约法三章”:第一,M必须无偿提供帮助;第二,M必须完全自愿;第三,M必须自愿放弃在游戏制作过程中的所有权利,他不能用游戏为自己做任何宣传,更不能以此牟利。
“小红帽”成立3年来,许多PUA导师联系过孔唯唯,他们把这种行为叫做“投诚”。孔唯唯既要鼓励他们,又要提防他们。有些人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想要改变,继而转过头来反对PUA乱象;也有些人故意来搅浑水,宣称要合作,套了话回PUA群里炫耀。她用一句话来总结这些PUA男导师:“都是有故事的人。”
M在PUA圈子里教的是五步陷阱法,自己也玩“帝王”人设。教4个女大学生写PUA剧本,于他而言轻车熟路。他像一个真正的老师一样,把自己用过的课件、案例给她们看,配合自编的顺口溜详细讲解。再有不明白的地方,他还会和她们在微信群里模拟PUA对话。
使用五步陷阱法的PUA会给自己编造很多形象,不了解它的人往往想象不出。比如,很多人印象中的“帝王”会伪装成富二代、“霸道总裁”、公司高管,网络上流传的很多“教程”里也会教人用假照片炫富,但这其实是误解。“帝王”真正的关键词是上进、有潜力,在这个前提下,不一定要有钱——什么身份都可以。一个“底层”职业更容易给别人留下上进的印象,而且更难被识破。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M告诉华仔她们,他曾经扮演一个城管,成功骗到了不少女孩。
工作之余,琳仔问M,他为什么不继续做PUA导师了。M回答:“我找到了真爱。”
孔唯唯从没听说过M的“真爱”,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退出了PUA圈子。M来找她“投诚”,说自己想当反PUA义工的时候,正是五步陷阱法刚被各大媒体曝光,广受批判的时间段。他主动找到孔唯唯,向她坦承自己以前都做过了什么。
当时PUA被各大媒体点名批评,甚至惊动了《人民日报》和央视,M却很开心。“事情闹得这么大,竟然有我的一份!”他的态度让孔唯唯哭笑不得。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感觉他就是个逗比”。
后来,她和这个“逗比”有一搭没一搭地保持联系。M给她提供了不少圈内消息,也举报过一些违法PUA组织。PUA被曝光后,很多媒体应声而来,都希望采访男导师和女案主。孔唯唯帮他们联系过不少人,其中也包括M。但她总会事前提醒媒体记者,她无法保证他们说话的真实性。
“PUA导师都会保护自己。”孔唯唯说,“他们在我这里讲的故事往往是最完整的,到了媒体那里,要先抽走两成,去跟网警举报,又再抽走两成。”这也是媒体、网警曝光的PUA话术看起来总是那么“尬”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是“采了也不能播出来”,正如刑侦电视剧不能巨细靡遗地展示犯罪手法一样,专业媒体会特别留意自己的描述会不会激起一部分人学习PUA的兴趣。
华仔她们也同意这一点。在游戏里,她们削减了大量细节,压缩了“片儿汤”(M用这个词指代PUA反复垫话和诱导的技术),刺激性的词语也一概不用。
M很年轻,除了PUA导师这个身份之外,他就是个二十几岁的普通男孩。
出于“行业性质”,PUA圈子里几乎都是年轻人。孔唯唯做过一项“PUA认知概况与婚恋价值观”调查,回收到的600多份有效问卷里,15岁至24岁的年轻人占了65%,本科学历超过50%,硕博学历10%。有初中男生对孔唯唯说,自己和别的男同学都在学PUA,有些人还“开腥”了(成功骗到女孩并且有过性经验)。
这意味着,从最谨慎的角度考虑,假如一个初中女孩在做作业的间隙抬头环顾四周,她的男同桌、同班男生,乃至未来的高中、大学男同学,都有可能是PUA。
“什么样的女孩容易受骗?”
“我告诉你,”孔唯唯平静地说,“什么样的女孩都容易受骗。”
曾经有记者问她,单纯、涉世未深的女孩是不是容易受骗。她回答:是,但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误区。假如换一个问法:“什么人容易受骗?”答案就变得很简单,也很残酷:所有人都容易受骗,区别只在于骗子从哪个角度下手,使用哪些手段。
PUA的基础是心理学。许多PUA导师有国家认证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并以此为卖点。2017年9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布《关于公布国家职业资格目录的通知》,取消了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但此前获得的证书依然有效。
女孩遭遇PUA时,她们面对的往往不是一个特定的人,而是一个经过策划的团队(导师、僚机群);也不只是一个片面的PUA技巧(除了五步陷阱法,还有出轨、下药、“捡尸”、多重关系、后宫管理……流派数不胜数),而是PUA整个行业累积下来的“成果”。过去十几年,PUA也经历了“学科式”发展,有理论,有研究,有组织,有计划。他们运用大量心理学和行为学知识,专攻人的大脑缺陷和心理缺陷。“人家把你研究透了,专门冲着你来,你说你受骗不受骗?”
网络上广为流传的PUA“教材”,看上去都是些尬聊样本,似乎除了引人发笑之外,没有其他作用。丽仔说,越是这样,越要提高警惕。现实中的PUA当然不会傻到直接用“教材”上的案例和女孩聊天,但假如他们换了一套说辞,或是根据某个人的性格、爱好量身定做一套话术,又有几个人能打包票,保证自己百分之百不会被骗?
丽仔总结,PUA最让女孩们防不胜防的,是新鲜感和无害感,和许多人印象中“PUA只骗笨女孩”不同,他们专挑漂亮、受欢迎、社交能力强、教育程度高的对象。她还记得M举过一个例子:一个男孩诚恳地对女孩说,你真是个不错的女生,如果我不是喜欢男人,一定就追你了。
这句话同时满足了“有趣”和“无害”两个条件,很容易让目标卸下防备。对女孩来说,和一个有礼貌的男同性恋聊几句天说明不了什么,但在PUA看来,只要她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就获得了一个机会。
向孔唯唯和小红帽求助的女案主来自各行各业,演员、模特、作家、企业家、大学生、心理咨询师……为了保护她们的隐私,孔唯唯拒绝透露更多细节,唯一能说的是,“学历从小学到大学都有,但没有哪一个是真正智商低的”。
另一种流行说法是“只要女生注意自我保护,就不会上当受骗”。这在许多曝光PUA的媒体文章中也可见端倪——“那个懂得爱惜自己的女孩,绝不会轻易上当受骗”“增加阅历,才能不被PUA套路”……
这是比较客气的,还有不客气,甚至恶毒的:“被骗都是因为蠢”“只能骗到女屌丝”“不想占便宜怎么会被骗”“傻××被×活该”!
琳仔非常反对这种说法。在她看来,无论是“建议”还是辱骂,背后都隐藏着一个逻辑:受害者是有责任的。长久以来,这种逻辑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正如很多人在“滴滴空姐遇害案”后下意识地说出“女性不要晚上出门”一样,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女孩想要不被PUA骗,只要拒绝一切社交、拒绝与男性接触就行了。
第一次和孔唯唯见面时,琳仔问对方的第一个问题是:怎样反驳受害者有罪论?聊了一会儿之后,她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些PUA女案主站出来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是不是总有人评价她们,被骗是因为蠢、笨、屌丝、智商低、贪小便宜、爱慕虚荣?我们怎么才能减少她们受的伤害,把重点放在那些施害者身上?
孔唯唯说,就是这两个问题说服了她,让她真正意识到,哪怕没有她,这几个学生也会做这件事,既然如此,就要帮她们把游戏做好。她向她们介绍了PUA现状、行业内情、心理学知识、实际案例,以及M。
比起那些受到舆论攻击的女案主,PUA男性有一套成熟的自我保护机制。他们借鉴了心理学中的沙盘疗法(择一些模型[玩具]摆放在特定的容器[沙盘]里构成一些场景[作品] , 从而充分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 把一些内心冲突和不良情绪无意识地释放和投射在沙盘中, 进而活化自我痊愈及成长的力量,达到治疗目的),建立一个虚假的人格,进而说服自己,那些欺骗、伤害都是假人格做的,与本人无关,不需要有负罪感。
具体说来就是,把恋爱变成游戏,把人变成数字。
PUA会给每一个目标女孩打分、归类,再根据“类型”采取不同手段。在他们眼里,自己面对的也不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只是一些分数组合罢了。
华仔她们在《不良PUA调查实录》里重现了这个过程,为游戏设计了3个计分系统。
“公开照片”是第一次分类。女主角选择公开朋友圈照片时,每一张照片都代表一个PUA圈中术语,决定着她会被分为“浪女”(开放)还是“非浪女”(保守)。
现实中,浪子一般找浪女下手,帝王对应非浪女,诗人则两者均沾。游戏也保留了这个设计:假如玩家在浪子线里没有达到浪女标准,游戏会直接结束,帝王线刚好相反;诗人要复杂一些,分成了两条支线。
很多人没意识到这个隐藏数值,即使意识到了,往往也理解得不对。“有些人觉得浪子一定喜欢小白兔,就都往保守那边选,其实不是这样。”华仔说。这不能怪玩家,很多电影、电视剧就是这么拍的。但在现实中,M告诉她们,浪子的表现非常直接,甚至会用发黄图来试探女孩底线。一般玩家至少要Game Over两三次,才能逐渐了解其中的套路。
PUA“圈内人”的反应要老练得多。孔唯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这是她迄今为止玩过的第3个游戏,前两个是《俄罗斯方块》和《连连看》——一眼就看出照片背后暗藏玄机。游戏上线之后,许多PUA群里的人慕名而来,想体验一把“被PUA”的感觉。一些人刚玩到朋友圈选照片,就跑去对孔唯唯说:“肯定是圈里人做出来的!”
第二个指数是兴趣指标,代表女孩对PUA话术、行动的反应。女孩反应越热情,兴趣值就越高,反之如果你很冷淡,不回应PUA讲的故事,对方就会放弃。在游戏中,这意味着另一次Game Over;在现实中,PUA会与你断绝联系,寻找下一个对象。
诗人线里有一个男主角问女主角抽不抽烟的片段,琳仔坚持让它和浪女指数、兴趣指数直接挂钩——自己抽烟,浪+1,兴趣+1;自己不抽烟但不介意男主角抽,浪不变,兴趣+1;自己不抽烟也反对男主角抽,浪与兴趣都不加。假如玩家选了最后一条,男主角会认为女主角对PUA不感兴趣,游戏结束。
鱼仔坚决反对:“因为介意抽烟就放弃,太不合情理了!”想了想,她又强调,“女主角可是个调查记者,这样就放弃,可能吗?”
两个人冷战了两天,最后,琳仔妥协了。妥协的原因不是被说服,而是她们还有很多细节要抠,耗不起太多时间。制作游戏的半年里,她们一直持续高强度工作,晚上经常熬到两三点,掉下的头发铺满了宿舍地面。
最后一项是心疼指数。与兴趣指数相比,它代表着感情的深入。PUA利用女孩的关心,逐渐向她施压。游戏中用了一系列反问句来营造压迫效果,男主角反复问女孩:“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到了这个阶段,PUA绝不会主动向女孩表白,而是反向逼迫女孩表白,让她产生一种错觉:我喜欢这个人,不想离开他。
一旦建立亲密关系,PUA会迅速进入“摧毁自尊”和“情感虐待”阶段。这是五步陷阱法最令人诟病的部分,骗财骗色、精神控制、违法犯罪都在这两个阶段发生。但对于PUA实施者,却是成就感最高的时刻——这个游戏,他们快要玩通关了。
今年1月,国家统计局发布人口统计数据。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年末,中国大陆人口接近14亿,总人口性别比为104.64∶100,男比女多3164万人。
“多出来的3000万”让PUA有了可乘之机。许多PUA导师纷纷转型,课程由北上广深、省会城市逐渐转向三四线城市,价格也从动辄几千元、上万元降到了几百元、一二百元,最便宜的仅需数十元,就可以买到一套视频课程,或者加入一个僚机群。导师们宣称,这些PUA课程面向“底层男性”,是为了帮这部分人满足情感需要。
“他们没有任何研究证据支持自己的说法。首先这是以偏概全,故意把‘3000万’和PUA挂钩。实际上还有很多途径能帮助人们解决情感问题。”孔唯唯指出,“其次,有些人会说,一些男孩子去学PUA是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人,他们的初衷是好的。那么问题就来了:PUA教的东西,符合他们的初衷吗?”
孔唯唯曾就“PUA认知概况与婚恋价值观”做过量化研究,她说结果“很遗憾”。在“PUA行业需要改善哪些问题”一题中,超过60%的调查对象认为PUA物化女性、存在欺骗、扭曲两性关系、侵犯隐私。同一张调查问卷里,将近70%的人认为PUA没能满足他们学习与异性良好沟通、建立正确婚恋观、增强个人自信和魅力的需求。不仅没有满足需求,还给他们造成了金钱、疾病、精神障碍等损失。
也就是说,那些怀着希望来学习PUA的男孩,他们花了钱,却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反而落下了很多病。
“他们(PUA)在公开场合不会承认这些,反而会说媒体在妖魔化PUA,但我让他们匿名填问卷,他们就说实话了。”孔唯唯说。在PUA案例中,女性显而易见是受害者,男性扮演的角色就比较复杂,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PUA教他们去欺骗女性,同时也利用信息不对称来骗取他们的金钱、时间和健康。
“PUA为什么容易精神分裂?就是因为他们建立了假身份、假人格,还要用那些身份去生活。他们本来是想保护自己,减轻负罪感,却不知道这种东西会大大损害精神健康。”孔唯唯说。她的话并非危言耸听。PUA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谜男”Erik von Markovik,就一度因为精神问题被送进精神病院。
PUA里经常提到的“人设”“精神控制”,就连心理学专业人士,都要在行业伦理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操作。许多因为好奇,或是被虚假宣传吸引的男孩却不懂得这一点,而PUA导师要么是外行人,要么明知故犯。一旦学员出了问题,他们负不了任何责任。
在国内,PUA是一个野蛮生长的“行业”,它扎根于心理学,却又不受相关伦理委员会、行业协会的制约,泥沙俱下几乎是必然结果。随着媒体曝光、网警查处,原本处于灰色地带的PUA,似乎在由灰变黑,徘徊在法律边缘。
“这种‘灰黑’挺好的,至少是一个震慑的态度,可以让那些观望态度的人意识到,PUA是有问题的。如果他们想学人际交往技巧,途径很多,还有正规机构。”华仔说。
“PUA的实质是心理学在具体场景的不当应用。”孔唯唯觉得,“PUA就像心理学的私生子,但心理学这个当爹的一直不管,放任它长歪了,名声臭了,现在也不愿意把它接回家。”
但她始终认为,PUA应该受心理行业监管,制定规范,合规的可以留下,违规的坚决取缔。
我第一次联系孔唯唯,是在一个不太恰当的时机。
“能和您聊聊《不良PUA调查实录》吗?”我问。
她回复:“我被要挟了,在报警。”
一周之后,孔唯唯告诉我,这是她第二次报警。第一次是在两年前,有PUA“业内人士”找了广州的一群僚机,商量“搞了孔唯唯”,还在僚机群里散布她的个人信息。幸运的是,她的一个读者恰巧在那个群里,把他们的计划告诉了她。
孔唯唯立刻报了警,却没有成功,连报警回执也没拿到。“那个时候,警察不太重视这方面的事情。”她说。两年后她再次报警,这一回倒是成功了,详情却也“相当坎坷”。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她没有透露报警的细节。
4个尚未迈出大学校门的女孩对孔唯唯的遭遇并非一无所知。暨南大学2019届本科答辩公告上,其他小组都公开了真实姓名,唯独“维纳斯的病历本”用的是化名。这个举措对于同校学生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至少把潜在的危险暂时挡在了校门之外。
5月22日,华仔、琳仔、鱼仔、丽仔参加了毕业设计答辩汇演,《不良PUA调查实录》获得二等奖和最佳创新奖。这是一个美好的结局,或许也是一个崭新的开始——答辩5天前,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发表公告,宣布开展一项“游戏孵化计划”,支持学生们申报针对社会议题、具备公益价值的游戏。一旦项目获得批准,每个团队还能拿到5000~8000元的制作经费。
毕业之后,4个姑娘都要开始为各自的工作奔波。她们把“维纳斯的病历本”留给了渔夫帽老师。“如果有学弟学妹对性别议题、亲密关系这个方向感兴趣,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做下去。”华仔说。
孔唯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把PUA工作全面转交给“小红帽”新官博运营,把主要精力转到她的另一个公益项目“小苹果”上。“小苹果”是她的硕士毕业论文课题,关注的是促进残障人士就业,立项时间比“小红帽”还早一些。
“小苹果”和“小红帽”像是孔唯唯的两个孩子,她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过去两三年里,她两头奔忙,疲惫不堪,人也变得暴躁,说话都带着火气。“小红帽”官博负责人收到骂她、威胁她的私信,根本不敢给她看。
现在,孔唯唯看得开了。“PUA是发展问题,残障人士却是生存问题。”她总结,“为残障人士服务的人本来就很少,收入也不高,需要耐得住寂寞。”
“那些残障孩子们更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