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尽头没有什么新故事了。
国庆的时候,我回了趟学校。
空无一人的校园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寂静,这让我想起某几个特定的早晨或是下午。香樟和法国梧桐的树影摇曳在深色的水磨石地面上,熟悉的感觉在时时刻刻地提醒我:这条路,我走了整整9年。
不过,我没在学校里待太久——一是因为门口的保安早就对我“擅闯”校门颇有微词,二是我这次回来的目标其实在校园之外。
我是来拜访“猴子老板”的。
猴子老板是学校门口小卖部的店主。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外号的来源,大家都这么叫,我也跟着叫,他也不会有一点生气。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这个小小的门面除了和平常的小卖部一样出售文具、零食,还经营着一套完整的玩具、游戏业务。
用“业务”这两个字形容,是因为他在卖东西之外,还提供一个相对廉价的游玩模式和相应的场所——简单说,就是很棒的售后或者配套服务。举个例子来说,某个时期猴子老板买了20台GBA SP,以1块钱20分钟的价格租给“囊中羞涩”的小学生们。小卖部的对面曾经是一块空地,下课的孩子们三五成群,拿着租来的游戏机蹲在空地的石墩上,要不就是围着一个人看他打《精灵宝可梦》,要不就是几个人轮流对战《龙珠》和《拳皇》。
在《火力少年王》火的时候,那片空地是溜溜球“比武场”;在孩子们对陀螺着迷的时候,店里又架起了对战的圆台——总之,猴子老板的店永远是一个好玩的去处。
这大概是十余年前的情景了。当我很随意地回忆起这些事儿的时候,我的同事熊宇老师露出一副“从未听过这种事情!”的表情,我才知道,不是每个地方都有猴子老板的。
所以,我决定回去看看。我不知道那家小店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依然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
一开始,我是骑着自行车进到那个街区的。我自以为这里的每一条路我都烂熟于心,却丢人地迷了路。印象中能通车的大路变成了单车通过都有些拥挤的窄道,弯弯绕绕却总能通向学校的小路竟然消失在小区的大门里面——我被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好歹是找到了正确的路,我放下单车,慢慢走进去。我知道路的尽头就是学校的大门和猴子老板的小店,却凭空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矫情来。踌躇之间,我看到了小店的轮廓,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正在那里买冰棍,而那头传来的“两块一根”的声音,分明就来自于记忆里那个活力四射的男人。
猴子老板还在那里。他变得苍老了许多——多年不见,他曾经油亮的黑发已不剩多少了。他还是那么瘦小,只不过腹部微微隆起,有了一些发福的征兆。小店里面已经没有了整墙的模型和玩具,柜台里也没有了等待出租的游戏机,但还是摆满了零食和文具。
有一点是没有变的:他还是那么健谈。
一听到我是曾经在这里读书的孩子,他两眼放光,没等我开口就回忆起了从前。直到现在,猴子老板依然怀念着那个他口中的“游戏的时代”。他一边哀叹着“现在的孩子不玩游戏机脑子都不灵活”,一边手舞足蹈地夸耀着“以前隔壁××学校的人也来这里玩,我可有名了”。
猴子老板将这段时期视为自己的一项成就——他历数那些从他店里走出去的“中考状元”“北大学生”或是“留英博士”,笑着说:“这些大学生都是我培养的。”
他的业务终结于iPad发售后的一年。猴子老板渐渐发现,孩子们不喜欢玩他提供的游戏机和玩具了。更快捷、更新颖的娱乐方式迅速杀死了他的游戏时代,他默默撤掉了货架上的高达模型和柜台里的PSP——这里变回了一个“正常”的小卖部。
他曾是一个紧跟潮流的人。在进货游戏卡的时候,猴子老板几乎把它们都玩过一遍。他知道“日本人做的游戏好玩”,也知道“任天堂很厉害的”。
可如今,他已经成了一个平凡的老人。他不知道有一个新的游戏机叫Switch,当然也不知道索尼要出PS5。在我加他微信的时候,他的操作犹豫而迟缓,仿佛还没有适应这个新的时代。
来往的行人掏出手机买着他的饮料和冰棍,他也省去了找零的力气。
猴子老板就坐在那里,坐在小路的尽头,坐在不再光彩夺目的小店里,坐在2019年的夕阳下,激动地回忆着2005年的秋天。
我离开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学校的校门。这些熟悉的建筑和树木都变得比记忆里低矮了许多,那个坐在小小的课桌椅里的小小的我,已经跑得很远很远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长大的麻瓜回了一趟小人国,缩小隧道又黑又长,到了出口却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是啊,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新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