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召唤认同的魔法未能成功,节目的喜剧性就会大打折扣。出戏时刻不仅意味着冷场,甚至可能会带来始料未及的冒犯。
对于国内喜剧行业来说,这几周分外热闹。前后开播的两档头部喜剧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和《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从9月以来持续着巨大的话题热度。10月8日,《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再次登上了热搜。只不过这一次把它送上热搜的,是愤怒的乙女游戏玩家。
争议围绕着第三期一个未获晋级的作品展开。简单来说,这个叫《男友来了》的节目,拙劣地表演了“一个沉迷于恋爱游戏的女孩”的故事。
剧情基本是这样的:女主人公老大不小,却还在妈妈的公司里混日子。妈妈催她找对象,她就说自己有男朋友了。随即男主登场,以一种极度夸张的方式演绎了《恋与制作人》的4位男主角——还把名字做了聊胜于无的修改,例如李泽言改叫扈泽言,许墨改叫许诺。
在这个过程中,女主人公一边狂热地跟妈妈介绍着4位男友的来历,一边表示,自己可以同时跟他们4个谈恋爱。最后面对气急败坏的妈妈,她才说出实情——这是个游戏。整个节目以女主人公幸福高呼“我没沉迷游戏,是游戏人物沉迷我”告终。帷幕缓缓落下,上面写着游戏防沉迷警示语。
就算在这个普遍夸张的喜剧综艺里,女主和男主的表演也显得尤为夸张。颇显神经质的女主没有什么性格层次和人物弧光可言,基本上只承担了“表现恋爱游戏女玩家有多疯狂”这一个功能。男主搜罗了一大堆来自《恋与制作人》游戏人物的文案,然后以一种油腻的方式逐句复读出来。旁边的总裁妈妈是整个表演中唯一一个“正常人”,一边抓狂一边“精准吐槽”着女儿的疯狂行为。很明显,这个节目的主要笑点都放在了作为恋爱游戏玩家的女主人公身上。借由逐级加码的包袱,节目不断大声提醒着观众:你看她沉迷游戏的样子有多好笑。
根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播出形式,每期节目都会放出两个版本。一个是经过剪辑的正式综艺版,包含着嘉宾互动和演员采访。另一个是“纯享版”,只有这一期所有参赛节目的舞台演出内容。很多未获晋级且表现不佳的作品,都没有完整出现在正式综艺版中。
在10月7日播出的第三期正式版里,《男友来了》只出现了十几秒。对这个节目的评价参考,基本都来源于这一期纯享版中放出的完整内容——这或许也是综艺节目组最开始没把这个“危险”的节目当回事的原因之一。毕竟比起那些晋级作品来说,只在纯享版里完整出现的《男友来了》的确没什么存在感。
但它仍然被注意到了。播出当晚,这期节目就在以《恋与制作人》为代表的国内乙女游戏圈子中引起了强烈反响。视频的片段和截图被发在论坛里和微博上,《恋与制作人》游戏运营方也收到了大量来自玩家的反馈。超话里一时议论纷纷,许多玩家直接表示,自己受到了冒犯。《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官微下面骂声一片。一条评论这样形容《男友来了》:既不礼貌,也不好笑。
面对社交媒体上的迅速升温,两位演员的经纪人、欢瑞世纪公司高层姜磊10月8日中午发布微博,“力挺”节目。在那条长微博中,姜磊反复强调两位演员为这个作品付出的辛苦,同时也表示无法理解“键盘侠”们攻击演员本人的行为,艺人的经纪公司“不能任由你们欺辱”。
10月8日晚,《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节目组在微博致歉,称“由于创作过程不严谨和版权审核上的疏漏,给《恋与制作人》的游戏玩家造成了深深的伤害,也造成了大众对《恋与制作人》游戏的误解”,同时将原视频下架。3分钟后,《恋与制作人》官微回复并转发了这条微博,表示“游戏角色们承载着每一位制作人的长情寄托,这份爱意绝不应该被曲解”。
但这并未平息玩家们的愤怒:主创演员和编剧始终没有出面回应,经纪人姜磊的“力挺”微博也依然挂在他的个人主页上。不少玩家明确表示,她们并未感受到来自当事人的诚意。姜磊那条反复强调演员有多辛苦的微博,似乎只表明了一件事:他和他的演员并没有搞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
对《男友来了》的批评,大概可以总结为3点:抄袭侵权、丑化人物、丑化玩家。
从剧本角度看,抄袭侵权的罪名很难洗清。毕竟在没有事先取得游戏官方授权的情况下,节目基本上照搬了《恋与制作人》的角色名字、设定和文案。在玩家放出的聊天截图中,《恋与制作人》游戏客服也给出了明确回复:法务部正在对该节目涉嫌侵权的内容进行处理。
丑化人物、丑化玩家则是争议的焦点。作为一门以讽刺为生命的艺术,喜剧冒犯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是个长期以来众说纷纭的问题。“艺术的夸张”是否能被认为是攻击和丑化,在很大程度上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从这一点上来说,双方的论证都不能完全说服对方。
然而问题在于,这个作品的本意真的是要故意讽刺乙女游戏玩家吗?假如不是,它真正的问题又在哪里?
在当下的年轻群体中,《脱口秀大会》和《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可能是最广为人知的两个喜剧品牌。这两档喜剧竞赛节目分别由笑果、米未两家文化公司制作,分别在腾讯视频、爱奇艺两个平台独播,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前中国喜剧行业的普遍水平。
这些在喜剧行业中极为重要的平台,不仅能够带来新人演员梦寐以求的曝光机会,也意味着他们有一个可以期待的职业前景。能在这两个节目中出现,意味着主创们必然经历了一场残酷的竞争。正如姜磊所言,“千里挑一”。面对这个无比珍贵的机会,参赛者会在多大可能性上选择去故意讽刺并最终惹怒一个群体?
更重要的是,虽然我们常说喜剧是冒犯的艺术,但它隐秘的内核却鲜少有人注意——某种程度上,每一个喜剧舞台都在召唤着认同。
我们常常忽视的一点是,每个人都在观看着属于自己的喜剧。人们在谈论喜剧表演时,经常习惯性地把演技作为评判作品水平、决定观众是否喜欢的核心因素。但事实上,类似《欢乐喜剧人》和短视频平台上的许多喜剧表演,受欢迎程度并不比专业表演差。决定我们去看《脱口秀大会》或者《相声有新人》的,很大程度上不是演技,而是建立在身份特征上的认同。
这些时常标明自己宽容、博大立场的当代喜剧节目,往往包含着明确的身份特征。《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片头播放的主题曲,开宗明义地唱出了它所聚焦的生活:“熬夜、秃头、失恋、发胖,生活很悲伤。不想上班,还想搞钱,你我都一样……爸爸妈妈唠唠叨叨,你也老大不小。老板同事紧盯着你,让人无法呼吸。”——一切都指向当代大中型城市里的脑力劳动青年。本季第一期,6个节目选用的主题情境分别是家访、外卖、分手、加班、网络会议和城市生活。借助卖力的表演,喜剧舞台竭尽全力地召唤着观看者的认同:我演的是你的生活,我在替你说话。
客观来说,想要召唤认同并不是这类节目的错。在几乎所有喜剧的结构中,都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一个是滑稽的位置,另一个是认同的位置。作为笑声的来源,滑稽的位置必须在舞台上展现,而认同的位置则或隐或显。
日本的喜剧表演形式“漫才”是一个二者兼具的典型例子。这种艺术形式对两个表演者有严格的角色划分:一个负责荒诞搞笑,另一个负责正经吐槽。二者清晰地呈现出“滑稽—认同”二元对立的结构。吐槽者以常人的思维替观众发言的时候,认同的桥梁就在舞台上下建立了起来。
在大多数喜剧节目里,我们都能找到这样的分配。富有经验的编剧们往往给观众善意地留出了认同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好笑,但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是滑稽的主要来源。坐在台下的我们代入到这个角色里,轻松地观看着他人的小聪明和大出丑。而承担着滑稽位置的角色,则往往是我们在生活中也颇感厌恶的对象。《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一季中广受好评的节目《偶像服务生》,因为同样选择了受年轻女性关注的题材而在如今这次事件中被反复提起。但区别在于,负责滑稽的孙天宇扮演的并非一个选秀节目的狂热观众,而是一个带着许多“内娱特色”的选秀艺人——在《偶像服务生》里,观众并不需要从滑稽的位置上寻找认同。
有些情况下,滑稽和认同的位置由同一人承担。典型代表就是脱口秀。严格来说,脱口秀的词源“Talk Show”对应的并不是中文里的含义。在目前的实际运用里,我们常说的脱口秀实际上是“Stand-up Comedy”,直译为单口喜剧。既然是单口,演员就必须同时承担起两个位置的任务。
常用办法之一是切换口吻。表演者是“我”,但滑稽者可以是我故事中的人。随着口吻的切换,好笑的桥段被放在了话中人的身上。可以回忆一下有多少脱口秀以这样的句式开头:“我不知道你们的家长(或老板、室友、男女朋友)是不是这样……”台下观众迅速代入了讲述者,对那些催婚妈妈和抠门老板心领神会,绽放出满意的微笑。
另一种办法是自嘲。自己也可以好笑,但自嘲的重点在于,讲述者对自己行为的可笑之处有明确的认知。这种自嘲呈现在舞台上,往往是一种带着点嬉皮笑脸的无奈:拖延症、买基金、购物剁手……讲述者表演着自己欲罢不能的状态,在节目中呈现出了心理和行为二者的分离——可笑的行为负责滑稽,而清醒的心理负责认同。
这两个办法加起来,脱口秀召唤认同的效果可以说非常成功。《脱口秀大会》5季办下来,为微博创造了无数个以“当代年轻人”为开头的热搜。但这种二元合一的操作事实上建立在纯语言类节目的高度灵活性上。在纯语言类节目中,表演者可以自由地跳出跳入,时而扮演,时而叙述,切换只需要一句话的工夫。
小品是另一回事了。这种形式更接近于严格意义上的“喜剧”,不允许大规模讲述的存在,只能从一而终地扮演着剧本里的人物。在操作得当的情况下,小品也可以完成将滑稽和认同的位置交给同一人承担的任务——但那是更有挑战性的独角戏。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的第一期里就出现了这样的表演:演员李逗逗独自完成的节目《再见》,呈现了一个失恋女孩在家等待前男友上门取东西的历程。客观来说,表演也很夸张,女主角的精神状态也称不上稳定,可节目仍然成功了。
除了演员本身恰当地在表演中体现出了对自己行为的自嘲以外,《再见》的成功更在于它无可争议的安全题材——失恋。在我们的文化中,一个失恋者表现出种种手足无措和精神恍惚,是可以被接受和原谅的——刚分手嘛,干出什么事来都很正常。但即便如此,这个节目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些许批评。问题还是出在主题身上。如果以“我们女的离了男人就得像她这样吗”的视角来看,节目显然有些丑化女性的嫌疑。
正因为将全部基础押在了召唤认同上,当这种召唤未能成功,节目的喜剧性就会大打折扣。出戏时刻不仅意味着冷场,甚至可能会带来始料未及的冒犯。对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来说,这个时刻就发生在《男友来了》的舞台上——当这种将滑稽和认同两个位置合二为一的高难度操作,遇到了一个欠妥的剧本和几个经验不足的演员,糟糕的结果几乎是必然。从喜剧的角度看,《男友来了》的问题正在于忽视了这种表演模式潜在的难度和危险性。试想一下,你去看一场明星模仿秀,模仿得不像顶多让你觉得无趣。但如果让你看别人模仿你自己,你有多大可能不仅笑不出来,还会被激怒呢?
如果带着点自嘲或许还好,但从表演来看,《男友来了》的女主人公没有体现出任何自反意识。她不像装傻,而像是真傻:真的把4个纸片人当男朋友给妈妈介绍,真的分不清游戏与现实。你当然可以说这是艺术的夸张,但这夸张显然已经越过了普通人接受的界限。拿着这样一个人物让作为玩家的观众去认同,被人反感和收获愤怒并不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另一个关键问题在于,比起失恋少女,游戏玩家是个更富争议的话题。
正如前文所述,失恋是个没什么争议的经典话题。就算一个女孩在舞台上竭尽夸张地表演失恋中的失态,台下的人们也会报之以会心一笑,不太可能把她作为一个“真正的疯子”来看待。但显然,乙女游戏玩家,乃至于游戏玩家,在我们的文化中还远没有获得这样的认可。在喜剧舞台之外,她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污名化。
从游戏角度来说,乙女游戏玩家的身份认同本身就是个复杂的问题。这种极其强调代入感的游戏品类,是否能成功将玩家代进剧情,是游戏赖以生存的生命线。为了达到这一点,不少乙女游戏会尽可能避免直接展现玩家形象。而《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中的这个节目,正与这种向着构建认同方向的努力背道而驰。
而在社交平台上,乙女游戏玩家这个标签,带来的常常是偏见与哂笑。在一些学者与游戏行业从业者的分析与观察中,这类群体经常面临着双重边缘化——她们既不符合传统观念中对于女性的约束与期待,又要面对游戏领域中以男性为主的玩家群体的另眼相待。正因如此,不论是被社交媒体放大的行为,还是这个群体内部对“疯女人”形象的认知与反馈,敏感程度都更高。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乙女玩家们在微博等社交平台上更活跃,“声音更大”,她们对于《男友来了》的不满才足以造成足够大的影响,最终被推上热搜。
事实上,不止是乙女游戏玩家,还有更多的玩家群体加入了批评《男友来了》的行列——对于游戏玩家而言,被标签化、污名化都不是太陌生的事。在许多叙述中,“玩家”仍是自控力差、不务正业的群体,游戏则被定义为酿造罪恶的渊薮;玩家对于游戏角色的喜爱,常常被视为不可理喻的疯狂。长久以来,无数玩家曾试着以自身经历证明游戏是一种“正常”的娱乐形式,玩游戏是一种“正常”的爱好,却收效甚微。
从这个角度看,《男友来了》更像是一次游戏玩家对长久以来、针对自身群体标签化的反击与宣泄:当亚文化群体在现实中已经被频繁误解,他们又会如何看待“喜剧作品”里经过了强化的夸张和嘲讽?
或许正因如此,一向被认为以男性玩家为主的NGA社区,对于此次事件也表现出了理解和共情。一条评论直接作出了类比:“类似于出个小品,剧情是死宅对着游戏角色喊老婆,还有并不好看的人Cos角色出场,做出各种迷惑行为。”
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这几位创作者一定就有故意冒犯的嫌疑。情况更有可能是在苦思冥想的创排中,主创如获至宝地找到了一个自己眼中的“金点子”:又有喜剧性,又能引发共鸣——比起认同,他们更爱用这个词。但粗糙的剧本和生涩的表演并不足以让他们完成这一高难度操作,问题就产生了。至于为什么是《恋与制作人》,大概只是因为它是国产乙游中最成功、最知名的一个。
在大数据时代,认同——或者说共鸣——是个人人都盯紧的宝贝。从微博到抖音,我们每天都在社交媒体上目睹着它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粉丝奇迹。但鲜为人知的事实是,召唤认同成功固然有奇效,但召唤失败的后果也同样惨烈——无论召唤者是谁。《恋与制作人》在2018年春节期间投放的广告,主要创意与这次的喜剧作品如出一辙。结果就是不仅被骂上热搜,官方道歉,而且至今仍然经常作为黑历史被玩家提起。
这不禁让人再次想起了那个故事:心急的魔法学徒想要召唤出神灵之力,却被自己释放出的恶魔反噬。召唤认同,正是这样一个危险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