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金火看到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她和队员们气势汹涌地往前走,中间踩到了一颗石子,差点摔倒。后面的人推了她一把,她重新站定,摆好姿势,喊出了口号:“坚持暴走,精神抖擞!”
2016年7月14日是游戏《宝可梦GO》解锁的第8天。
《宝可梦GO》是一款AR(增强现实)游戏,在2016年风靡一时。简单地说,游戏内的宝可梦和道馆会刷新在现实世界的各个地点,玩家需要拿着手机到达那些地点进行游玩。出于种种原因,游戏未对中国大陆地区开放,但我国东北和南方部分城市的玩家一度可以玩到这款游戏。
泡泡是《宝可梦GO》的忠实玩家。7月14日那天上午,他看到贴吧里有人说,许多玩家在沈阳北陵公园集体“插花”。在《宝可梦GO》中,“花”是一种游戏道具,可以用来增加当地宝可梦出现的概率。傍晚一下班,泡泡就兴冲冲地赶往公园。经过公园门口时,他注意到那里已经来了许多中老年人,这些人组成队列,打着大旗,放着铿锵有力的音乐,穿着统一的服装,喊着嘹亮的口号。
在一片音乐声中,泡泡找到了正在等他的朋友。他们从门口前往莲心池,池边已经聚集了许多《宝可梦GO》玩家。这些玩家大多为“迷你龙”和“皮卡丘”而来,这两种宝可梦在别的地方相当稀有,但在北陵公园还算常见。为了找它们,玩家们四处寻觅,泡泡也在其中。过了一会,泡泡听见有朋友喊:“白亭刷新宝可梦了!”他开始往白亭奔跑。
白亭位于皇太极广场,和莲心池之间只有一条步道相连,步道两边是东荷花湖和青年湖。泡泡戴着耳机,跑进步道,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后面大声呼喊,没等他回过神,就感到肩膀被推了一把。泡泡差点摔倒,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身上背着音响的中年人,中年人旁边是两个手拿彩旗、戴着帽子的老人。在他们身后不远,有一整个队列的中老年人涌了过来,几乎占满了泡泡来时的步道。
中年人对泡泡粗声粗气地说:“赶紧走,给我们让道儿,要不就站外边让我们先过去。”
泡泡站着没动,泡泡的朋友们这时也过来了。
“我也是行人,你们不能绕着我走吗?”泡泡问。
“你这样打断我们队形,我们后边队员都跟不上。”中年人对泡泡说,同时用手想要推开泡泡。泡泡的朋友们不愿让步,站在路中间,任由中年人推搡,就不让出位置。中年人后面的队伍到了,一个老人挥舞着旗子,队伍停下了,周围玩家们也逐渐聚拢过来,他们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玩家和老人们以泡泡为中心僵持了一会儿,然后所有人都互不相让地挤到了一起,泡泡至今也说不清当时的混乱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有个过路人冲老人们喊了句:“傻×。”之后是骂战、推搡,越来越多的人凑了过来。
泡泡现在依然觉得气愤:“那个时候我其实也没有占道,我贴着步道最里面走,根本不影响他们走路。这些老人怎么没碰到个黑社会的,揍死他们。同样是走路,他们走得快点,所有走得慢的就都得退到边上去?”
泡泡口中的“老人”们,指的就是北陵公园的老年暴走团。
我尝试追溯“暴走团”这个词是什么时候流传开来的。根据搜狗百科中的描述,暴走团于“2010年4月最先成立于南京”,由“一般热爱旅行,同时也热爱感受所处城市,抱着一颗一起探寻发现生活之美的人群组成”(百科原文如此)。
媒体对暴走团的最早报道,大概是央视网在2010年1月14日发布的一篇文章,《市民自发组织“暴走一族”现街头》。我在贴吧搜索“暴走”相关词条,能搜到的最早关于暴走团的帖子同样出现在2010年1月14日。
帖子的发布者叫罗文武,他在河北唐山的京唐港组织暴走。2016年4月,罗文武转行开大巴,接送从唐山市区到京唐港的人。他在贴吧里为自己打广告,留下了手机号。不久前,我打通了这个号码。
电话那头的人正是罗文武。说明来意后,他告诉我,他可能是国内最早暴走的一批人。2009年,罗文武44岁,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国外正流行暴走。他得知这是一种高强度而且简单易行的户外运动,选定一条路线徒步或骑车行走,时间由一日到数日不等。罗文武一眼就觉得,这是适合他的运动。
最初,罗文武是一个人暴走。我问他是怎么暴走的,他告诉我:“我(当初)是初级暴走:找个空闲时间,大街小巷满街窜,直到饥肠辘辘、脚板疼痛难忍再打道回府。”
“那,什么是高级暴走?”
“不,(初级暴走)完了是中级,徒步快速行走大约45分钟,路程4公里以上,平均每分钟要大步走120步。”罗文武认为,大部分暴走团都是中级暴走。“然后才是高级暴走,得走一整天。”
国内对“暴走”这个词的了解,大多来自于2010年前后国内各大媒体的科普,然后暴走的人就多了起来。从2010年1月到2013年5月,罗文武带领过200多个人在京唐港暴走。工作日,他们从海城路出发,途经恒通花园、昌盛、港务局大楼到港湾,然后再返回;周末,他们从浅水湾海边走到乐亭。
罗文武从贴吧召集的大多是年轻人,因为他们暴走的场所多半在公园、广场、小区等地方,又吸引了大批无所事事的退休老人。罗文武非常理解今天的“老年暴走团”的规矩是如何演变来的。在他的描述中,原本的暴走需要伴随酷炫的音乐,做出各种高难度姿势,不仅锻炼身体,而且彰显个性。有些年纪大的人做不出高难度姿势,就用简单的姿势代替,比如平举双臂,左右摇摆,或是走一段就举起双手双击掌心。
在音乐方面,老人们也融合了自己的品味,他们爱听的歌普遍旋律简单,声音高亢、有节奏。
“不是暴走影响了老人,而是老人改变了暴走。”罗文武告诉我。
罗文武现在不再暴走,他改行送外卖,每天有6个小时在路上,已经不需要特意暴走了。他和我聊了一会,就准备离开。离开前,我问他:“你觉得暴走最重要的是什么?”
“坚持,还有气势。”
泡泡遭遇老年暴走团的那天,张弓也在北陵公园玩《宝可梦GO》。张弓属于独狼玩家,大部分时候,他混在二三十人的玩家群体中,穿插于不同暴走团的队列缝隙间,大家互相挤,有时老人被挤到,有时玩家被挤到。据他回忆,玩家一般无所谓,老人却常常急眼。
急眼之后双方就会发生对抗。老人暴走团会驱赶玩家,玩家则尝试讲道理,或者用上科技手段。玩家们询问公园管理处,确认老人并没有付钱把路段包下来,就以此为据和老人争论。“还有高科技的,据说有人带了干扰器,让喇叭出不来声。”张弓告诉我。
玩家们之所以不选择和老人暴走团做更激烈的正面对抗,是因为老人们确实彪悍。泡泡说,2016年6月8日,曾经有暴走团队长为了占道,买凶刺伤了另外一个暴走团的队长,“刀口有半米长”。
公园里的广场舞团体也主要由老人构成,同样彪悍。张弓听到过被没收音箱的广场舞爱好者商议如何冲击派出所。“一些老人张罗着要把音箱抢回来,说是只要不抓进去坐牢,就要继续跳。”张弓觉得,老人们的性格也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暴走团的行为。“在沈阳,基层的民风本身就是比较好斗的,在这边,如果谁完全不会打架,肯定日常生活中会受欺负。50、60后的上代人就是如此了。”
我给北陵公园管理处打电话,一位老管理员接了电话,他证实了张弓的说法。老人告诉我,大概在2016年7月,确实曾经有大批大学生对着莲心池“画荷花”——实际上,就是在抓宝可梦。老人还告诉我,当时学生和暴走的老人发生过一些小摩擦。我问老人对暴走团的看法,老人告诉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戴蛤蟆镜、穿喇叭裤、手提三洋录放机的一代人,是如今老年暴走团的核心人员。“不要惹他们。” 他告诫我。
济南的董华商也是暴走团的核心人员。身为济南华山公园暴走团的发起人,董华商给自己的团拉了赞助,为了让赞助方有更好的宣传效果,他把暴走的视频发到了网上,我看完视频后联系上了他。
一开始,董华商对我是客气的,说话也十分官方。2017年7月,山东临沂山鹰暴走团因为占用车道,被一辆出租车撞倒多人,导致一死两伤,这件事被报道后,山东大部分暴走团的领队形成了这样的对外口径。
“我们禁止私下加微信,禁止再做广告,绝对注意安全。”董华商对我这么说。
当我问起暴走的动机时,董华商的话变多了。他告诉我,自己40多岁就退休了,退休后,每天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后来查出血压有点高,就开始和几个朋友一块锻炼,每天到处遛弯。然后,他觉得缺少点什么。
我问他:“缺少什么?能形容一下吗?”
“我觉得不够有气势,没劲儿。” 董华商回答,“我们就组建一个队伍,我买了个音箱,踩那个点就跟着走,这样走起来很带劲儿,也很好玩儿。”
董华商的暴走团成员主要来自周边小区遛弯的老人,年龄大多在50到65岁之间,基于相似的人生经历,他们聚在一起,也抱有相同的需求。
董华商把需求归结为“身体上的健康和精神上的抖擞”。身体健康来自“科学合理的锻炼”,董华商给我看了暴走团的规矩,那是一串由他研究后得出的数据:走52分钟、5.82公里,每分钟要走127步,每5步手臂伸展一次。
这个规矩和罗文武告诉我的“中级暴走”的定义十分近似,于是,我问他:“这些数据怎么来的?”
他回答:“你可以在网上搜一下,这些都是根据科学依据来决定的。”
董华商从商业公司拉来了赞助服,衣服是绿色的,背后有商标,胸前缀着反光片。统一制服是为了让团员有“团队意识”,他模糊地意识到这对暴走团有好处。他给自己安排了一身绿中带红的装扮,暴走的时候,他得在队伍外侧提防车辆和行人,这身装扮可以让人更好地意识到,不能越过他,不然有危险。
除了他以外,华山暴走团还有一名观察员,以及若干名领走的队员。观察员身上备有各种颜色的旗子,负责协调各个分队相遇时哪边先过。领走的人身背音响、手持喇叭,要喊口号,还要带领全队按照规矩走。
我问:“你是怎么选领队的?”
“大多数是我选,得坚持来,还有要气势。” 他告诉我。
罗文武曾经向我解释,暴走的“气势”来自于表现欲的释放,要有个性,要有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冲动。这样,当被别人——无论是同伴还是行人——看到时,气势就能转化为持续暴走的劲头。反过来,如果没有气势,那暴走就没劲儿,人心就散了。
对暴走团来说,仪式感是形成气势的关键。固定的手上动作、统一的服装、一致的步伐,全部都是仪式。“手臂要甩起来,和地面平行的高度,步伐要大,要踩着音乐的点儿走,最重要是不能掉队,不然影响整个方队的前行。”董华商告诉我。
在和董华商的对话中,对暴走团的一种想象逐渐在我的脑海中成形。它像是一列一旦启动,就不能主动停下的火车,气势是它的燃料,组织者是它的驾驶员。驾驶员必须让火车在一定的时间内尽可能地运转下去,他的力量由列车赋予,一旦列车停下,驾驶员的力量也就丧失了。
所以,某种意义上,为了维持气势,暴走团可以不顾一切。同时,在这种不顾一切中,暴走团又收获着更多的气势。这种气势天然排斥理性。张弓曾对我说,玩游戏的群体平均素质并不比暴走团高,很多时候只是浑球对上另一拨浑球。但区别在于,玩家会倾向于讲道理,老年人却可以不必讲道理。玩家对老年暴走团的厌恶就来自这儿。
张弓和我说:“(暴走团)是特权群体。我们厌恶他们,本质是反对特权群体。”
童金火是董华商暴走团里的前任领队。我找到她纯属偶然,或者说,是她找到我的。
为了更好地向我展示暴走团的风貌,董华商给我打来视频电话,通过视频连线带我去了一趟他们暴走的公园。暴走团集合和解散前的20分钟,是我观察和了解老人们的主要渠道。
我通过视频电话和老人们聊天,老人们话语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间或聊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刚在视频里出现时,他们感到好奇,也会主动问问我的情况。
我视频中留下了联系方式。第二天,童金火给我打电话。
童金火本来是公园门口广场舞大队的一员。以前广场舞的领队能力很强,广场舞大队有专门的集会地点,就在广场边一个房子里,还给每个老人发一个杯子作纪念。广场舞大队向老人们收取一定的活动经费,还有专门保管经费的财务,后来财务把经费借给别人,拿不回来,房子变成了棋牌室,童金火交的钱也没了。
之后,她退出广场舞大队,加入了暴走团。入团总共花了童金火500元,包括两次春游和紧急避险资金。
“什么是紧急避险?谁来避?”我问童金火。
“队长找了两个医院里面的医生。他们比较胖,虚胖,也一起走,然后就大家交点钱给他们,他们会准备一点救急药物。”她对我说,然后又回到她原来的讲述:“大家就不由自主会加入(暴走团)进来。像我自己,我为什么会这么坚持?就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是一个集体。”
童金火找到我,是希望我能解决她和董华商的矛盾。我对此感到非常困惑。
童金火是暴走队的老队员,按照暴走团内的共识,坚持得最久又年轻的老人,有很大机会成为分队的领队。董华商曾经选了童金火当领队,但是没过多久,一个67岁的老人找到董华商,说要当领队,董华商最初没同意,但老人反复闹,同时总是来得早,走得前,常常走在童金火的前面。
一来二去,董华商也只好让老人当领队,队友们担心老人的身体,也不敢赶走老人,只能顺着老人来。
在我看来,这件事带有一点儿讽刺意味,当暴走团是一个整体的时候,他们“不讲道理”,在和别人的争端中屡屡获胜。而在暴走团内部,当团员们遇到争端的时候,仍然是“不讲道理”的人占据上风,“讲道理”的人无可奈何——那些曾经因为“气势”而获得特权的人们或多或少地品尝着这种结果。
但童金火显然没考虑这么多。她讲道理,她很生气,她告诉我,她决不让步,因为这是影响整个队伍走路节奏的事儿。
“他往后年纪会更大,他走不动,而且又要在前面。他要在前面的话,后面的人脚就迈不开。”
我问童金火,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当领队,童金火说不出来,我抛出了个假设:“是性格?”
童金火抓着我的词回答我:“是性格。”
“是性格里的虚荣心吗?”
“我不知道,可能他觉得前面更好走。”
我等了童金火一会儿,任由沉默降临。
“你知道多少人在竞争这个领队吗?一个集体,本来走得好的人才有机会走前面,我受不了一个团队这样子,我上火。”童金火忽然爆发了一阵怒气,语速很快地冲我抱怨。
童金火希望我能说服董华商,她希望董华商在微信群里当着整个暴走团的人宣布,暴走团不收不守规矩的老人。
我传达童金火的意思后,董华商显得很为难,他觉得暴走是个自愿的事儿,他没有权力把人赶走,而且人家还67了。“他和我说,他身体不好才来暴走的,我也只能顺着。”
童金火显得很丧气,但她说自己不会放弃。“一个团总得有人坚持原则,”她说,“我会一直坚持。”
今年5月13日,河南郑州“暴走团一脚踢开儿童活动区护栏”的新闻火了。
我找到的暴走团成员几乎都在短视频上刷到了这条报道,他们对此也有评论。厦门畅思暴走团长汀分队的队员黄火连给我分析过踹护栏者的想法:“他们(暴走团)认为自己在锻炼,所以他们是正确的。我不管你那么多。”
童金火也持类似的观点——锻炼是正事。暴走作为一个锻炼方式,在暴走的老人眼里神圣不可侵犯。坚持暴走并不容易,它值得被所有人看到,以及赞扬。
就像罗文武说的,暴走是能被看见的,看见赋予它气势,这种气势决不能停,坚持是保证气势的唯一途径。为此,暴走团情愿摧毁一切阻碍。
值得一提的是,我所见到的每位老人,都和我抱怨过自己的生活过于平淡。退休后,他们有了自己的时间,却觉得失落,他们不知道做什么能让自己变得更好。他们有自己的需求,活着要有意义,要健康、要有人际关系,还要得到关注。为了这些需求,他们加入不同的群体,广场舞、暴走团或是别的什么。
在这些群体中,他们确实感到自己变得更好。在这个意义上,暴走团更加特别,通过暴走,他们认为自己获得了健康、关注,以及某种价值感——身处一个规则清晰、井然有序的集体中,对他们来说,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所有的暴走团成员都和我讲述过集体锻炼时的轻松和愉悦,相比一个人,集体似乎给锻炼赋予了一种魔力,让锻炼变成了可以忍受的日常。
同时,暴走看起来很简单,能够吸引更多人,更多的人,又能形成更大的集体,集体越大就越容易被看见,也更能让他们在锻炼时感到愉悦,更能够坚持。
最终,在我们或是厌烦或是惊奇的眼光中,他们得以侵入我们的视线,以暴走团的形式登上他们心中的舞台。他们一度是消失了的社会性存在,但在充满仪式感的暴走中,他们得到了幸福。所以他们会坚持暴走,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
几天前,童金火又发了一条动态,那是一段视频。视频中,童金火在暴走,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她和队员们气势汹涌地往前走,中间踩到了一颗石子,差点摔倒。后面的人推了她一把,她重新站定,摆好姿势,喊出了口号:“坚持暴走,精神抖擞!”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