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化与亚文化固然存在边界,但人与人之间也可以尝试互相理解。
10月15日,一位小红书用户发布了一则笔记。笔记中提到,她去某间海底捞就餐时,餐厅的服务相比于其他人远远不够周到。她怀疑这是因为自己带上了棉花娃娃,要求服务员给娃娃提供宝宝椅,并询问服务员能否给娃娃过生日。基于这些,她认为:“海底捞是不是歧视带棉花娃娃的人?”
10月16日,“海底捞回应拒绝给棉花娃娃过生日争议”成为微博热搜第一。截至目前,这一话题阅读量4.4亿,互动量接近百万。
一直以来,在大众印象里,海底捞以无微不至的服务而闻名;棉花娃娃则经常被视为玩偶,是一部分年轻人的爱好。在这次事件中,它们再次碰撞出了那个“老”问题:当小众爱好走进大众舆论,平衡点在哪里?
从形式上来说,棉花娃娃是一种外布内棉、具有一定可动性、形象可爱的玩具。而在爱好者群体里,它承载了更多的IP附加价值:棉花娃娃早期出现在娱乐圈中,粉丝们通过制作娃娃的方式为自己喜欢的偶像应援。与此同时,动画、漫画、游戏爱好者也会购买与喜欢的角色外形相同的娃娃,作为日常生活的陪伴——在“海底捞拒绝给棉花娃娃过生日”事件中,当事人带去餐厅的2个娃娃,造型分别是乙女游戏《光与夜之恋》中的角色萧逸,以及《未定事件簿》中的角色夏彦。
从更广泛的角度看,棉花娃娃玩家也可以视为“娃圈”的一部分,与BJD(球形关节人偶)、MJD(机械关节人偶)玩家一起,形成了一个以爱好为共同点的小众圈子。几种娃娃之间最主要的区别是材质:BJD和MJD的可替换部件多,头发、眼睛、衣物和各种身体部件均可自由更换,玩家会通过妆容赋予它们独特性。棉花娃娃则不能随意更改样貌,但玩家仍然可以为它们更换衣物。
在海底捞事件的相关Tag下,我认识了羊习习和小霖。羊习习是《光与夜之恋》玩家,出于对角色的喜爱,她常购买周边产品。在这个过程中,她接触到了棉花娃娃。她手里的6只娃娃和8套娃娃服装都是作为游戏角色周边购买的。
小霖也是乙女游戏玩家,购买过萧逸的棉花娃娃,同时还对更广泛意义上的娃娃感兴趣。她曾定制过游戏角色形象的MJD娃娃,并在网上约化妆师为娃娃化妆。她说,自己从小就喜欢娃娃,除了棉花娃娃、MJD,她还常去玩夹娃娃机。
我问她,买过多少娃娃。她试着回忆,但想不出来具体数字:“不到三位数。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大多数时候,这些娃娃玩家不会以矛盾的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而在那位小红书用户在海底捞为娃娃过生日遭拒后,面对许多人“为什么要给娃娃过生日”的问题,像羊习习、小霖一样的人也感受到了大众的抵触,并且回以相似的情绪:我问羊习习,能不能聊聊关于棉花娃娃的事,她反问我:“你是想正常聊,还是断章取义地聊?”
我说,我也是娃娃玩家。然后我们开始了对话。
比起其他形式的周边,羊习习和小霖对棉花娃娃的感情明显更深。羊习习总是用“宝宝”称呼她的棉花娃娃;在小霖的小红书主页上,有近半的笔记图片都出现了萧逸的棉花娃娃。
每个人喜欢娃娃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喜欢”背后总是有相似的逻辑。我问她们,为什么喜欢玩棉花娃娃,她们并不能给我确切的答案,却能回忆起棉花娃娃给她们带来快乐的瞬间,以及围绕着娃娃发生的各种趣事。
羊习习将棉花娃娃放在床尾的置物架上,以便每天起床后能第一时间看到。“我起床的时候感觉很困,看到可爱的他(游戏角色),便会立马打起精神。”
外出旅游或吃饭时,羊习习也会带上棉花娃娃,让风景或美食成为她给娃娃拍照的背景板。这种感觉就像是游戏里的角色穿越到现实里,和玩家约会一样,尽管棉花娃娃不像常规手办一样有人型比例,只是个“棉花坨子”——不止是羊习习,很多娃圈玩家都使用这个称呼,打出这4个字后,他们往往会加上一个可爱的表情。
在娃圈,玩家们有“灵魂党”和“玩具党”的说法。前者比较“重度”,会给予娃娃私人设定,把娃娃像真人一样对待;后者则在游戏玩家里更为常见,因为娃娃代表着某个固定角色,承载着感情价值,但不会为它们赋予“人格”。
显而易见的是,“灵魂党”遭遇的误解更多,刻板印象也更严重。不过,假如讨论范围不仅限于娃娃,我们也时常能在文艺作品和现实中见到赋予物品人格的例子——比如军人会给自己的爱枪取名,把它视为自己最好的战友;钓鱼爱好者会给自己的鱼竿取名,以此祈求幸运或者当做自己独自垂钓时的伙伴。
但当我和羊习习聊到这一点时,她有些犹豫:“我也不算是纯粹的‘玩具党’。我喜欢游戏里的角色,面对角色形象的棉花娃娃时,虽然不会真的认为它有生命,但也会抱有一些情感寄托。就像你和家人天各一方,难以联系,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当然不是活的——但是你肯定会很珍视这张照片,因为它含有……”
“对家人的爱。”我补充。
“对。”
羊习习继续说道:“就算是灵魂党的玩家,其实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棉花娃娃本质上还是布和棉,坏了就去找裁缝。”小霖也向我分享了一些保养棉花娃娃的细节:如果污损不严重,她会用粘毛器清洁,或者放进水盆,用专门的工具简单处理。如果污损严重,她会找圈内擅长保养的玩家,或者擅长修复玩具的手艺人修复,根据娃娃损耗的情况做出不同处理——如果娃娃在潮湿的环境待太久,就需要替换里面的棉花,以防止发霉;外面的缝线蹦出,或者是布料破损,那就直接将娃娃拆掉,洗完晾干后重新组装一遍。在小霖的城市,一次全面清洁服务大约需要50元。
羊习习的家人和亲友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爱好。她把棉花娃娃拿到客厅,嬉笑着告诉母亲这是她的“未婚夫”,母亲很高兴,还反问她“什么时候能把他娶回家”;她将棉花娃娃带到大学宿舍当作桌面摆件,室友看了觉得可爱,问她要到哪里买,想给妹妹也送一个。
通过棉花娃娃,小霖结识了许多同城玩家和游戏爱好者。每当游戏角色过生日时,他们便会在社交软件上联系,线下约见,带上对应角色的棉花娃娃和其他形式的周边,搞一次庆祝聚会。
“我们会找一家饭店,订上包间,请求服务员提供一张宝宝椅,让某个玩家的棉花娃娃坐在里面。”小霖说,“我们将碗筷摆在它的面前,为它盛上一些饭菜。气氛到了,我们也会给它唱生日歌。”
我问小霖:“你将娃娃带出门,有没有考虑过现实中一些人的意见?”
小霖显得十分坦然:“现实中就算有人对我有意见,也肯定是在背地里小声说,至少我没听见。”羊习习则很疑惑:为什么会有意见?
意见还是有的,而且不少。在“海底捞给娃娃过生日”的话题下,有人觉得这种行为很诡异,甚至把它说成迷信的“养小鬼”“下降头”;还有人发散开去,认为让服务员服务娃娃是“人身侮辱”——尽管当事客人指出来的问题是上菜慢以及服务上的忽视。
在羊习习看来,喜欢棉花娃娃和追星差不多,是一种娱乐性质的爱好——都是从对象身上的某种品质、或是“喜欢明星的那个自己“中获得快乐,粉丝给明星过生日,和娃娃玩家给娃娃过生日,其实没什么不同。“就像追星会把明星叫做‘老公’‘老婆’,我们也会给娃娃一个亲密的称呼,这不是一件严肃的事。然而一旦它被摆在公众面前,很多人就会用严肃的态度去议论。”
更何况,“拒绝给棉花娃娃过生日”的餐厅是海底捞。在许多二次元和相关文化爱好者的心中,海底捞一直是可以向小众群体展现爱与包容的场所。他们乐于和朋友一起去海底捞聚会。
海底捞也做过不少相关营销案例。2016年,海底捞为独自前来用餐的食客提供大型公仔陪伴服务;2020年开始,有不少二次元爱好者将周边带到海底捞,为自己喜欢的动漫或游戏角色过生日;2022年,海底捞入驻B站;2023年4月30日,海底捞与《原神》联动营销,在B站发布了《在海底捞给迪卢克过生日》视频。视频中,海底捞的服务员戴上了《原神》角色的面具,为迪卢克唱生日快乐歌,并在餐车上摆满了较小型号的棉花娃娃。10月的事件中,娃娃玩家们将这则视频截图发布在社交平台的评论区中,并发出质问:为什么视频和现实货不对版?
以前,小霖和她的朋友经常将海底捞作为聚会地点。在给棉花娃娃过生日时,玩家们和周围的客人、服务员没有任何冲突,服务员也主动陪她们一起玩。在小霖的回忆中,服务员对棉花娃娃没有不满的情绪,相反还会夸娃娃很可爱。
现在,小霖拒绝再去海底捞过生日,因为她认为海底捞没有处理好有关棉花娃娃的舆论。羊习习同样如此,虽然她不是当事人,但同样觉得被“背叛”了。
几天后,海底捞与当事客人已经私下达成和解。根据这位客人在小红书上发布的内容,海底捞承认服务不到位,并向她告知,带棉花娃娃来吃饭不影响其他客人和工作人员,给棉花娃娃坐宝宝椅或过生日也是合理诉求,并不涉及侮辱服务员以及人权问题。
作为一家拥有数百家餐厅的连锁企业,一家分店服务员的行为实际上并不具备普遍性。但在一些娃娃玩家看来,海底捞至今没在官方账号上作出正式书面回应,不理解客人、服务不周到只是小事,“不及时回应”却让事件在微博热搜上持续讨论了几天,让一个小众爱好暴露在大众审视之下。更严重的是,在话题中发言的棉花娃娃玩家收到了私信辱骂,让事件的性质向着另一个方向滑坡。
羊习习把后续发展称为“网暴素人”。“素人”指的是像当事客人一样的普通爱好者。“明明当事客人笔记里提到的大半部分是海底捞服务的问题,微博话题却聚焦在‘过生日’上。不管是引流的标题,还是一下子涨上去的热度,都让大众群体觉得,客人就是在无理取闹,玩棉花娃娃的人都是神经病。”她对海底捞的处理方式并不满意,但在谈到自己的猜测时,也保持着情绪上的克制。
被网暴的棉花娃娃玩家是受害者,海底捞经历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公关危机,“吃瓜群众”似乎也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对于相当一部分亚文化来说,主流大众想要理解它们,需要一定的学习和理解成本,许多人不认为自己有接纳的义务。
就像那位小红书用户在“海底捞棉花娃娃事件后续”里写到的,服务员当日拒绝是因为“没有反应过来”,当爱好突然被曝光在大众视野中,许多娃娃玩家也没有反应过来。“坏现充”是他们用来反击的词语。
“现充”源于日文“リア充”,指的是现实生活充实、与亚文化爱好者不产生交集的人。在“现充”前面加上“坏”字,就成了一些亚文化圈层中的流行语,含有贬义,用来称呼对小众爱好抱有刻板印象的人。
我问小霖:“你怎么看待‘坏现充’?事实上,大多数人圈外人都不知道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也不会主动去了解。”
“把我们的爱好单摘出来看,它并没有影响到别人,每个人也都有选择爱好的权利。”小霖说,“可是其他的棉花娃娃玩家,在面对外人突如其来的指责时,不知所措也情有可原。想不到可以用来反击的词,就只能使用‘坏现充’了。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词,我也不会去用它。”
我追问她:“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告诉身边的同好,这个词并不能起到多大效果?反而路人在看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后,会加重对你们的刻板印象。”
小霖沉默了好一会。“之前舆论上升,这些玩家开始集结起来骂圈外人,而我的身份是圈内人。我如果去解释这点,反而会引起同好的不满,尽管我本意是好的。我打算等这件事彻底过去,发个视频科普一下,向圈外人科普什么我们在玩什么,也告诉圈内人,这些词太‘小众’,想得到理解还是要靠交流。”
如今,“海底捞棉花娃娃事件”已经跌出了微博热搜,被更新的热门话题所取代。
对于羊习习、小霖这样的玩家来说,有棉花娃娃陪伴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棉花娃娃是她们喜爱角色的具象化,让她们可以享受到喜爱角色正在自己身边的温暖。这种温暖不仅局限于个人,还延伸到了社交圈:同好、家人、同学、朋友……棉花娃娃像是一个个沉默的伙伴,在年轻人的社交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还会一起走进海底捞,以及更多的地方。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