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死的实习游戏主播

“他播不满啊,他要补那个时长,播满240小时。”

编辑王琳茜2023年11月29日 19时32分

一位实习游戏主播在通宵直播后猝死。由于和直播公司没有签订劳务合同,公司认定他的死亡并不属于工伤,拒绝支付赔偿;另一种说法是,他通宵直播是为了“代肝”赚钱,属于个人行为,公司不应承担责任。

触乐找到了他的家人、朋友、观众、同行和同样在这家公司工作过的主播,我们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代肝主播

李双霖的抖音粉丝有200人,实际上可能还要更少些。他之前经常活跃的粉丝群只有25人。在他因通宵直播而猝死的事登上新闻后,他的粉丝开始增加,现在已经有1300多人。

不管200人还是1300人,对于李双霖这样的“代肝”主播来说都非常少。这意味着他很少有固定的“老板”,直播间里的观众也只有零星几个。

“代肝”的意思是代替他人做游戏中的任务,或者这些代做任务的人——不少游戏里,玩家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任务,这些任务也被戏称为“伤肝、费肝”。因此,许多玩家选择花点钱请人代做,节省自己的力气。

李双霖主玩《原神》。由于玩家体量大、上手难度低,《原神》代肝们的价格相当“卷”。根据行业内流传的价格表,一株鸣草(游戏中角色突破等级需要使用的材料,散落在地图的指定点位)的单价仅需0.1元,如果老板要的数量高,甚至还能更低。

一份代肝报价表,不同代肝之间会有较小的价格浮动

11月16日,李双霖去世的新闻发布当天,“超级阳”找到了李双霖的抖音账号。他告诉触乐,当时李双霖的粉丝只有300人左右,还有不少人是因为看到新闻才来关注他的。“说明他之前的粉丝只会更少,大部分刚开始做的主播都是这样的,涨粉很困难。”超级阳说。

李双霖的账号只发布了5条原创视频,剪辑手法近乎原始,一段简单的游戏装备升级录屏,嵌套了模板的图片加音乐,点赞数寥寥。现在,这些视频的评论区聚集了不少网友,大部分是感叹:“良心主播,真的是拿命在肝。”“兄弟一路走好,下辈子别熬夜了。”也有代肝同行附上了自己的直播时间:“昨天连续肝了8小时,感觉下一个就是我。”

李双霖的抖音账号简介

超级阳是李双霖的主播同行,也是他的校友。他和李双霖都是河南平顶山职业学院大三的学生,虽然他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但两个人此前可能在学校里擦肩而过。超级阳进入这个行业比李双霖更早,去年3月份,他就已经开始试着做主播,找了郑州的一家公司,签了为期1年的直播合同。

超级阳说话的语速很快,随着句子变长,还会越来越快,这是做主播后形成的习惯。他需要快速地与观众交流,给出即时的反馈。直播时,他还会刻意提高音量,大喊大叫,做节目效果,这是和快手主播“桑杰”学习的,他喜欢桑杰的直播风格:声音很大、说话快得像蹦豆子、情绪丰富、每时每刻都精力充沛,不少粉丝评价他像是“猴叫”。在快手游戏主播圈里,桑杰的粉丝数、流量和名气都属于头部范畴。

超级阳在直播上很下功夫,这也导致他每次直播都会耗费大量精力。和第一家公司签合同的时候,公司提出的条件是“每天播6小时,播满一个月,保底5000元”,那时他没多想,爽快地答应了,“觉得6小时也不长,还挺简单的”。

事实却不是这样,超级阳从带粉(指“带粉丝打游戏上分”)主播做起,第一次试播,播到2个小时,他已经开始口干舌燥,只能不断喝水润喉。他努力保持情绪高涨,念出每一个进直播间的观众的名字,欢迎他们,和他们互动。

但收效甚微,直播间粉丝转化率还是很低,偶尔才有人说上几句话,这同样打击了他的信心。硬着头皮播满6小时后,超级阳非常萎靡,一下子躺倒在床上,提不起半点力气。

他坚持了几天,诀窍是提前准备好冰红茶或者功能性饮料,直播时放在手边,每播2小时就要喝掉两大瓶。尽管如此,下播的时候,他还是感觉“有点上不来气”。

做主播之前,超级阳对直播这行有着一些想象,比如说和观众聊聊天、玩玩游戏就能赚钱,“看那些头部主播,肯定会很羡慕”。做主播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直播和看别人直播完全不同。他原本计划每天直播6小时,余下的时间再找一份简单的兼职,但每次下播后,“一动也不想动了”。不到一周,超级阳已经受不了这样的强度,只好和运营商量把直播时间分开。最后,他把直播计划改成了每次2小时左右,每天分2到3次,终于有了喘息的余地。

超级阳在那家公司一共只干了一个月,时间和身体就有点吃不消,主要是靠着保底的目标坚持。拿到约定的5000元底薪后,他立刻辞职了。尽管之前签了一年合同,但由于不是劳务关系,也不需要赔付违约金,“公司基本都不太会管”。

“他(李双霖)应该没有吸引到太多的粉丝,”超级阳说,“主播前期想通过礼物解决一日三餐不太现实,所以只能靠代肝和公司维持一个稳定收入,但这样肯定比较耗身体。”

云落于幻

在李双霖的父亲李国良眼中,孩子是腼腆、听话的。很长时间里,李国良一个人在广州做环卫保洁工作,孩子和妻子都在老家河南生活。李双霖上大学后,父子俩一年见面的次数更加有限。他不知道李双霖的具体实习内容,只知道是和同学一起“做主播”,那些专有名词他听不懂,事发后,他才知道孩子曾连续几天通宵直播打游戏,以及那款游戏的名字。

李国良知道李双霖爱玩游戏,“不然大学也不会报计算机专业”。对于这个爱好,他不太认同,但也很少严格管教——他太忙了,和孩子交流的时间很少,在孩子上大学以后,他为孩子所做的事情基本只有每个月汇1000多元的生活费。今年暑假,学校要求学生必须在大三有6个月的实习经历,李双霖来他的单位,短暂实习了2个月,但由于无法开具实习证明,开学后,李双霖又回到了学校,准备在河南重新找一家公司实习。

李双霖找到的新公司“琴意传媒”在郑州,招聘软件上的简介是:从事游戏领域,深耕多年,有基础和资本。琴意传媒的主播都需要线下坐班,否则没有保底薪资,李双霖和同学因此在公司附近租了房。一位曾经在琴意传媒工作的员工告诉我:“这儿就像网吧一样,一屋子里十几个人挨着玩电脑,也有人边直播边吃饭、抽烟。”公司提供设备和网络,主播们彼此互不打扰。在郑州,类似的游戏直播公司还有很多。

琴意传媒在招聘网站上的公开信息

直播的时候,李双霖有另一个名字:云落于幻。在粉丝的描述中,作为玩家,云落于幻非常热爱这款游戏,技术不错,“达不到顶尖,也算是高玩”;作为主播来说,他也总是积极回复每位观众的评论,而且很努力——不少代肝主播虽然说了可以代肝,但如果老板刷的礼物太少,就不会接单,而云落于幻不同,“哪怕只刷了1抖币(7抖币合人民币1元),他都会上号”。

云落于幻的粉丝赵穹告诉我,他是在10月底认识云落于幻的,当时对方和他提过,自己“顶多做到过年”,他猜测对方应该是签了合同。

他和云落于幻加了联系方式,私下里找他代肝,偶尔去直播间刷礼物。赵穹让云落于幻做的代肝内容主要是开宝箱、补探索度,也就是玩家俗称的“锄地”。云落于幻锄地的速度比同行要慢一些,但是为人很靠谱,有时要调整圣遗物(游戏装备),他都会和赵穹认真确认,得到同意后再动手。

“(同样的探索度)他补满大概要一两天,其他人只要半天。”赵穹知道他直播忙,所以很少催促,在云落于幻代肝时,他一般会去玩小号。

11月6日凌晨2点26分,赵穹发现云落于幻还在线,于是问了一句:“上夜班啊?”云落于幻回答道:“还好。天天熬夜。白班也是1点多睡。”对代肝主播来说,播到深夜是工作常态,也意味着“有单子、生意不错”,赵穹没多想。

李双霖的工作时间也是李国良格外在意的一点。从云落于幻的直播账号可以看到,10月5日到11月5日,他的直播时间集中在上午10点到晚上7点,但从11月5日后,直播时间改成了从晚上9点到次日早上6点。

李双霖没和父亲提过自己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所以李国良从不知道孩子的工作强度这么大、这么辛苦。和李双霖一起在这家公司实习的同学告诉李国良,之前李双霖上的是白班,后面开始上夜班,“公司要求的,说夜班流量更好”。11月5日之后,李双霖一直是通宵直播。

通宵直播的那几天,李双霖的观众、也是他的朋友倾城曾劝过他早点下播休息,但这个建议没有得到李双霖的重视。“8号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我就叫他休息了,(他下播后)我就退出直播间睡觉了。”倾城说。

“9号凌晨时还在直播,那时候我也在玩别的游戏,就没有去看。”

“10号凌晨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他在直播。”

“后面就……”倾城说,“不想说了,我也不相信这是个事实。”

李双霖猝死前的直播时间

11月9日,猝死的前一天,李双霖晚上8点多到达公司,从当晚9点16分直播到次日早上5点59分,期间只休息了两次。下播后,李双霖回到出租屋补觉,10日下午5点半,同学发现他“呼吸急促、怎么也叫不醒”,立刻拨打了120。晚上7点,李国良从学校方面得知了孩子的死讯。

保底

小昭曾在琴意传媒作为代肝主播工作了1个月左右,虽然并没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限制,但同样有每天8小时、每月240小时的保底要求。小昭的保底薪资为4000元,“据说播到300小时,保底可以提到5000块”。

小昭正式入职的时间是今年9月20日,那时,她还不知道公司有“首月保底”的规则:入职的首月直播时间并不按自然月计算,而是从入职当日起到之后的30天内,都要播满时长。

“我当时想着,9月都快结束了,反正也拿不到保底,就没有播很久,每天只播6小时不到。”小昭说,后面公司搬过一次家,还放了几天假,她也因为生病请过一次假。10月19日,公司的经纪人忽然找她谈话,说时长不够了,她才知道还有“首月保底”的说法。

但经纪人又说,他可以帮她以公司搬家放假的理由申请“重新按自然月计算”,就是从10月1日开始,只要到月底播满240小时,依然能拿到保底。于是从10月20日开始,小昭开始恶补时长。

现在回忆那段时间,小昭感觉自己“每天都浑浑噩噩”,她住的地方去公司要坐地铁,单程1个小时。她每天晚上7点到公司,一直播到次日中午11点才回家。连续10天,她几乎每天直播13小时以上,还要花2个小时通勤。室友评价她:“那几天看起来半死不活。”

对小昭来说,做主播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决定。她喜欢打游戏,社交主页充满了各种游戏测评,有手游也有独立游戏、3A大作,她还曾在B站投稿过《塞尔达传说:王国之泪》的视频,播放量超过10万次。“去这个公司是准备学习一下怎么直播,但没想到是做代肝的。”小昭说。

大部分主播都向触乐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来到直播公司、签订合同成为主播,起初都是出于自身对游戏的兴趣,也对这行有过想象。“本来觉得这可能是爱好和工作结合的唯一途径了。”小昭说,“可以和观众一起吐槽着玩游戏什么的。”但实际上,对于没有流量和粉丝的底层主播来说,直播并不是一份美好的工作。

“玩游戏的时候没觉得很难熬,自我感觉倒还好,就是眼睛干涩。”小昭平时也有熬夜的习惯,但补时长那几天睡眠时间过少,“确实难受,有时候刚起床就想干呕。”

她也没有顺利拿到保底薪资。10月29日,经纪人忽然改口,“财务死活不批,只认入职日,我被报上去的入职日是9月26日,也就是10月26日之后播的都不算了,时长还是不够。”和经纪人大吵一架后,小昭辞了职,回家睡了三四天才缓过劲来,家人得知后也劝她干回之前的工作,于是她又回归了原本的生活。

李国良记得,李双霖签订的合同上也提到了保底要求,协议附件的《主播公会合作详情》里,“基础收入”一栏中写着:乙方需满足以下条件:a)主播开播有效时长每月240小时;b)主播开播有效天每月26天;c)主播上传短视频每月15条。而这三条,11月5日的李双霖都还没有完成。

“他播不满啊,他要补那个时长,播满240小时。”李国良说。

《主播公会合作详情》里的要求

合作关系

对于李双霖的死亡,琴意传媒的法务告诉李国良,公司与李双霖签署的是合作协议,双方没有任何雇佣关系或者劳动合同,再加上李双霖是在自己租住的出租屋出事的,因此公司并不应该承担任何责任。“说只能给5000元的抚慰金,如果不愿意接受,可以去法院起诉他们。”李国良说。

关于李双霖从白班改为夜班的原因,琴意传媒也始终坚称并不知情。触乐联系到负责招聘的琴意传媒工作人员,他表示:“直播时间和时长都是由主播自己决定的,公司只提供场地。”另一位琴意传媒员工说:“也有一种可能,是他觉得夜晚流量好,希望有更多人气。”但李国良告诉我,据合租的同学所说,李双霖对夜班一直持抗拒态度。

由于订立的是经纪合同,并不是劳动合同,公司和主播之间不存在劳务关系,这导致大部分主播在出现工伤或其他意外情况时,维权变得十分困难。琴意传媒公司和李双霖签署的《主播及公会合作协议》,能在很大程度上减轻雇主责任。为此,李国良也咨询了一些律师,律师的说法是:“如果公司一直‘装死’的话,走法律途径是必然的选择。”

我试着在招聘网站联系了几家类似的游戏直播公司,它们给出的条件大多相同:如果做全职主播,在每个月播满足够的时长后,就能拿到保底薪资;如果做兼职主播,则没有时长要求,也没有保底,只能拿到分成后通过直播获得的打赏和礼物金额。大部分HR都会在招聘时强调,主播和公会签的是经纪合同,始终不是雇佣关系,而是合作关系,“相当于公司教你怎么直播,给你提供设备,帮你引流,我们不是劳务关系”。

“我们并不是什么主播都签的,必须是头部主播,或者流量特别好的,才会签合同。”一位HR对我说,“你刚来的话,我们平台签约就可以了。”

愿望

入职琴意传媒的时候,阿蒙从经纪人口中得知,如果不想干了,可以随时离开,但到辞职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本用于直播的抖音账号无法退出公司的公会,他因此注销了那个账号。

同样作为代肝主播,当时的阿蒙直播间挂着和云落于幻一样的标题,“榜一一直肝”,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把礼物刷到直播间榜单的最高,他就会上号帮打。

阿蒙遇到过和云落于幻相同的问题,初期粉丝太少,有的人只刷了1块钱,也能成为榜一。“有个人给我刷了5块钱,我帮他打了1个多小时。”阿蒙说,“那个人1分钱都不愿意多花。”直播一段时间后,他开始要求和其他代肝主播一样的“门槛”:至少要刷到99元,才能上号。

做这份工作的时候,阿蒙刚刚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只好来这里先干着。他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每天去公司播8小时左右,为了节省开支,吃饭都用外卖软件上的“拼饭”——会比普通外卖便宜不少,但量少、等待时间长、有时还会拼不到人。做主播这件事,阿蒙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么垃圾的工作,怎么能让家里人和朋友知道。”

直播时,阿蒙也会和观众聊天,话题“随便瞎扯”,主要是为了讨老板开心,希望对方能多刷一点礼物,“说不好听就是网络讨口子(四川方言,意为‘乞丐’)。”尽管在直播时也交到了一些朋友,现在也还会偶尔聊天,分享生活,但对这份工作,他始终没什么成就感。

“大部分代肝其实也没有多会玩,都是对着攻略博主的视频做。”阿蒙说,在琴意传媒,基本每个主播都有两个设备,手机放着攻略视频,电脑操作,“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来直播的人也大多数都瞒着家里人,毕竟谁家会愿意孩子去当主播。”做了没多久,阿蒙已经不太想干了,“流量”太过虚无缥缈,“有效时长”却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没有大老板,只能补时长、卷时长。他更羡慕一些女主播:“感觉她们比较容易吸引那种乐意送礼物的老板,找男主播的基本都是纯为了代肝。”

但因为已经租了房,他还是继续做了1个多月,礼物提成加上保底,到手3000多元,扣去房租水电,也不剩多少。“所以想着不干了,也不包吃住,赚不了几个钱。”辞职后,阿蒙找了一份便利店店长的工作。

“干到年底,我打算回家再换一份工作。”阿蒙说,他不太想继续给别人打工了。他这段时间也攒了一点钱,计划着开一家网店,主播这一行太过饱和,当成兼职更好,实在不适合全职来干,“现在入行,已经太晚了”。

他还有一个账号在当时的工作群里,在云落于幻出事后,阿蒙时常能看到琴意传媒的经纪人在群里提醒播到深夜的主播注意时间。“我刚刚就看到一个经纪人@他手下的主播,问怎么还在播。”阿蒙说,有些同公司的主播,可能现在还不知道云落于幻猝死这件事。

代肝主播在各个直播平台都非常饱和

11月26日,得知我的来意后,倾城问我:“如果你能联系到云落于幻的父亲,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实现他在游戏里最后的愿望,迎接水神芙宁娜回家。”

芙宁娜是在《原神》4.0版本上线的新角色,人气很高,在11月8日进入卡池。云落于幻十分喜爱这个角色,但当时并没有抽到。

我向李国良转达了倾城的请求,由于《原神》的登陆设置,倾城需要他帮忙接收账号的验证码。

但这个愿望没有实现。11月14日,那个账号、手机,都已经和李双霖一起下葬了。

(除李双霖、李国良外,文中其他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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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王琳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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