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死亡”的《环行旅舍》，即将结束的“后《原神》”时代。
“环宝，别死好吗！”
《环行旅舍》已有半个月没发过运营动态了。许多玩家认为这是它即将“死亡”的前兆。于是，社交平台上出现了不少“悼念”的声音。
《环行旅舍》是一款年轻的二次元游戏，2023年6月22日上线，距今不满1周年。而从去年8月开始，《环行旅舍》就再也没进过iOS游戏畅销榜，根据一些第三方数据平台统计，今年（2024年）的预估月均流水不超过30万。
与其他因为玩家“炎上”而遭遇困境的二游相比，《环行旅舍》虽然在运营期间也犯过一些小错误，但并没引起多少风波，反而凭借内容在玩家圈子里赢得了一定口碑。因此，《环行旅舍》项目内部的问题也愈发值得关注：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在上线未满1年就宣告失败？
抱着这样的疑问，触乐与《环行旅舍》的几位研发人员聊了聊。这些研发人员表示，《环行旅舍》实际上可以视为同期上市的一批二次元游戏的代表：受《原神》影响，一批老板、投资人在2020年左右扎堆进入二游“赛道”，投资了许多二游项目，泡沫诞生；此后不久，疫情、版号停发等事件又对它们造成了较为长期的负面影响。这也导致，2023年前三季度，二游生态呈现出如同“大逃杀”的景象，相同品类的游戏互不避让地激烈竞争——《环行旅舍》正是这些竞争者之一。
正因如此，《环行旅舍》失败的原因十分“标准”：二游市场过饱和的背景、缺乏市场竞争力的皮相、略显迷茫的商业化模式，让玩家缺乏付费的安全感，流水越少，产能越少，于是开启了恶性循环。
首先，《环行旅舍》最直观的缺点是美术和表现力。通俗点来讲，角色不够好看，而角色正是二游的灵魂。
一些知情者透露，这是由于管理层决策不明确、研发流程不正规而导致的。
最初，项目组将《明日方舟》作为参考对象，拆解成塔防玩法、2D画面、二次元美术和小人宿舍4个部分，并认为这种组合是一种成功路径。在市场差异化的考量下，项目组决定采用塔防、二次元美术、小人宿舍3种元素，做一款3D游戏。
然而，《环行旅舍》的开发预算不多，呈现出来的3D效果不太理想：例如，阴影过渡和光线反射不自然，太过于注重边缘线条，角色头发像黏着了强力502胶水；又如2D和3D美术效果没做统一工作，有些角色的立绘和模型放到一起，甚至不一定认得出是同一个人——玩家们普遍觉得它的质感像一款同人游戏，从业者们则觉得这种效果缺乏核心竞争力。
玩家在游戏内的大多数时间都必须面对、甚至是“贴脸”角色模型，但游戏并没有可以切换立绘和3D展示的模式（这一点许多二游都会默认提供）。而在一些特殊场景，像是比较有创新性的“宿舍”系统中，角色和玩家对话时眼睛甚至不会绑定镜头——这是一个十分初级的错误，除非游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制作这个功能。
据知情者透露，游戏开发过程中，一名其他方向的组员对此有过反馈，但得到的回复是“日后再说”，问题就被一直搁置下来了。
想把3D效果做好，必然要“烧钱”，这已经成为业界的共识。对于《环行旅舍》而言，人们能看出项目组想要通过3D来做出差异化，但这种尝试并不成功。
一名早期的核心开发成员告诉触乐：“团队里有个老板（3D负责人，持有项目股份），是从《黑神话：悟空》项目组出来的，他有相关的建模和动作经验。”然而，这位负责人并没有带领3D组呈现出与履历相配的效果，甚至在公测后，玩家会对游戏的3D效果专门展开批评，认为有“诈骗感”。这位负责人并没有因此担责，反而在1.5版本上线后变成了游戏的主美。
研发早中期，《环行旅舍》组的美术加表现岗有接近25人，但策划和程序加起来不到10人，负责前端开发的只有3名程序。策划和程序坐在一起，美术坐在办公楼的另一边。
在早期流程中，项目组更多奉行口述执行：策划需要跑去美术工位旁口头说需求，然后美术执行，线上反馈，策划看了反馈后继续跑到美术旁边说具体怎么改，到某个完成度后，美术再去找程序，如此反复。
开发时有很多需要沟通的地方，在办公软件上难以说清楚，就必须跑到对方的工位去谈。除了和美术坐在一起的文案策划在谈角色设计时方便一点，其他策划、美术和程序常在两个工区来回跑动，策划就尤为辛苦。由于沟通问题，有些需求没有经过审议就盲目执行，最后成了废案，浪费了许多人员工期。
虽然口述执行是小项目的常态，但如果想把项目做好、做出成绩，正规的流程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只有口述，很多设计并不能保证被彻底执行。从职场的角度来看，工作内容不留底意味着较大的“扯皮”空间。
一名策划刚入职时，发现项目组居然没有写策划案的规矩，自己对于来回跑路的沟通也有些力不从心，便提出了从草案、评审、执行案、二次评审、执行、测试，再到上线等一系列惯用且可靠的具体工作流程。
然而，这名策划按流程做了两个UI设计的案子后，老板觉得太麻烦，希望能恢复口述执行的模式，但在主美、视觉和几名程序的强烈要求下，这一流程被保留了下来。
从玩家视角来看，《环行旅舍》UI的问题其实很大，测试版本的UI效果和公测后的UI效果几经更迭，还是不能让人满意。在公司内部的公共反馈表中，关于UI的反馈内容也是最多的。
以公测版本的抽卡UI为例，玩家点击“抽取×次”后不会跳出二次确认的界面，而是直接进入抽卡的预备动画。如果玩家缺乏游戏经验，很可能会手滑再点击、滑动一下，这样就真正进入了抽卡流程。对于涉及付费的系统，这种设计是比较危险的。
不仅如此，在具体的角色公布之前，玩家只知道自己抽中角色的最高稀有度，但不知道明确数量，而在查看所抽取到的角色时，呈现节奏又太快，给玩家的惊喜感不足。抽卡结束和展开角色详情的UI动效表现，也颇为敷衍，要么是“从左往右”式地划一下，要么是直接渐隐，没有过渡感。
总体而言，在研发人员们看来，与3D效果和UI设计类似，《环行旅舍》美术层面的问题还有不少，例如角色设计缺乏细节，落实到战斗中则缺乏动起来的辨识度，等等。不过，由于研发流程颇为“混乱”，他们很难说得清是规划出了问题，还是执行侧出了问题。而结果就是，以商业化二游的标准来看，美术、策划流程中出现的问题对游戏产生了最直观、也最严重的影响。
我还想与受访者们聊一聊游戏的其他方面，比如玩法。对此，一名知情者说得相当直白：“其实聊完美术的问题，其他内容就没有再聊的必要了。”
受访者们的意见是，如果《环行旅舍》不是二游，那么玩法就十分重要，然而它是一款二游，而且是“媚宅向”二游——尽管它在宣发时没有多少媚宅信号，但不少受访者告诉我，他们是冲着媚宅去做的——美术应该是最重要的部分，玩家付费的优先考虑因素也是美术。从宏观角度来说，一款游戏的“游戏性”应该是最重要的，但二游首先得靠美术把玩家留下来，再谈游戏性。甚至美术足够好，没有游戏性也行——这样的游戏会被二游玩家们戏称为“电子盆栽”。
在玩法层面，各方意见出现了一定偏差：玩家对《环行旅舍》表示“哀悼”，正因为它是一款有“游戏性”的游戏。项目组却对这点不甚满意，内部的意见一直是“不太好玩”，成员们常常讨论怎么让3D塔防变得更好玩，比如视野阻挡导致远程塔限制输出、敌方存在子弹阻挡、高低差、场景事件等等。但最终，老板并没有完全采纳项目组成员的意见，理由是“复杂不一定好玩”。
从客观视角来看，这个说法完全正确，尤其是二游，要追求“低门槛、高上限”。只不过，这种决策无疑会打击设计者们的积极性。一名开发人员说：“我们所设想的玩法、操作、世界观、周边、小游戏都更完善，但是因为流程和‘一言堂’，导致只做出了20%，甚至10%。”
与“游戏性”同样出现矛盾的，还有商业化策略。《环行旅舍》采用以抽卡为核心的付费模式，这种模式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套路，也经过了市场的检验。不过，从实际情况来看，它对于角色的定价偏高——达到了12至16元1抽，和一些头部二游相当。
然而，如前文所说，游戏的美术质量和演出表现不尽人意，缺乏竞争力和让玩家持续付费的动力。一名策划表示，游戏曾考虑过改变设计方向，让玩家“为强度付费”，但这又与二游基本的商业化逻辑相斥——一个（或者一些）在外表和内容方面无法吸引玩家的喜爱、空有强度的角色，很难说值得玩家付出16元1抽的成本。更何况，《环行旅舍》采取了高福利、在强度平衡上利好玩家的策略，以弥补角色定价高的不足。甚至于主线通关所获得代币，不仅能用来抽卡，还能用来购买其他道具、皮肤。在这种背景下，玩家的付费意愿持续降低。
甚至于，一部分玩家并不把《环行旅舍》当作二游，而是一款带内购的“独立游戏”——按照这个标准，游戏中粗糙的美术表现反而变得能够容忍了。但在某种意义上，让玩家产生这样的印象，它作为一款商业化二游，反而是不合格的。
不尽如人意的“卖相”和矛盾的商业策略，在游戏上线后为项目组带来了动荡，而这种动荡又传递给了玩家。
2023年8月8日，上线不足2个月，《环行旅舍》项目组开启了第一次裁员。管理层给出的公开说法是，项目流水不好看，需要进行结构性调整。有40%的组员接到了裁员通知，许多人干活干到一半，被叫到会议室，草草通知了裁员安排。一些组员当天快速收拾完东西离开，没有进行正式的工作交接。
消息很快通过网络传播出去，在玩家圈子里产生了反响：本身“不靠谱”的产出效果，加上裁员传闻，让玩家们越来越缺乏付费安全感。2023年12月27日，《环行旅舍》运营在社交媒体发布了“致各位向导们的一封信”，信中直白地表示，团队进行了缩编，无法继续按照原有的模式长期迭代下去，未来的内容也会缩减。
另一方面，剩下的组员接过了被裁员工的工作量，加班强度陡增，一名文案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周末还要去公司，却没有得到补偿。另一名策划告诉我，从他入职到离职，每一天几乎都在危机和焦虑里度过。
不少受访者告诉我，自己对项目、对二次元游戏是有感情的，甚至有些理想主义，一名组员放弃了上海某大厂的非二游项目Offer，加入《环行旅舍》。但他们也认为，决策层在管理方面的问题，导致游戏出现了难以弥补的缺陷，最终造成了失败。为此，我尝试联系制作人，但对方并未接受我的请求。
而当理想碰上现实的困境，一些项目组成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位组员告诉我，她知道开发流程十分混乱，但出于责任感，她无法轻易离开——如果她走了，很多流程就会断掉，交接工作会变得非常麻烦。在已经离职的成员里，有些人已经找好了下家，有些人在家里继续观望着官方和内部群聊的动态，还有些人想过卸载《环行旅舍》，却又觉得“不舍得”。
2024年3月11日，《环行旅舍》制作人注册了新公司——上饶市露西妮科技有限公司。这条消息在玩家群体里迅速扩散，一些人猜测，他可能要放弃《环行旅舍》了。
在受访者们看来，《环行旅舍》失败得相当“标准”，没有太多勾心斗角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转折。它并非毫无优点，也得到了一部分玩家的肯定，然而在过去几年变化迅速、竞争激烈的二游市场上，它在美术、运营、商业化策略等方面的问题暴露出决策者对二游缺乏足够的了解，当泡沫破裂，总会有人在竞争中失败。
我问过所有受访者一个共同的问题：如果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会不会加入《环行旅舍》。大部分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他们会回想起2021年：市场已经经历过《原神》的震荡，新的二游却还没那么多，看起来一切向好。《环行旅舍》开始扩招，许多人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的。他们当时不会想到，项目会如此迅速地走向衰落——不仅是《环行旅舍》，同期还有一些二游“正在”消亡，它们的体量可能还要比《环行旅舍》更大，却更加悄无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