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重建——中港之间,好Game有好报?

高重建2008年曾在博客上写过这一段话:“近年主要的业务都在国内,甚么该妥协的原则都妥协了(注:我没说不该妥协的我没妥协),公司就为了“物质层”而活着。看着留下来的同事过得还可以,结婚的,生小孩的,买房的...所谓理想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如今他重新忆起了,理想。

授权转载杨天帅2015年04月14日 16时54分

文中部分粤语注释由热心读者王蜜桃提供,特此致谢。

广州天河羊城国际商贸中心东塔八楼有两只猫。

白色的叫银纸,啡色带斑纹的叫阿虎,又称虎爷。

虎爷无所谓地躺在纸皮盒内。银纸瞪起圆眼,喵喵叫着抓玻璃门,想要自玻璃房逃出来。谁也不让它们出来。因为它们会到处乱跑,骚扰大家工作。毕竟猫不是人,猫一有自由就会乱跑,即便你指着它鼻尖跟它说:“喂!不要乱跑”,而它看上去也好像听明白了,但实际上谁也不致于信任猫真会就此听话。

说到底猫不是人,猫就是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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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光辉岁月

听着银纸喵喵叫,皱起眉头敲打键盘的是高重建。他面前搁着三部计算机:右边是一部MacBook;中间是台式机;左边的iPad mini则开着一个AVG(冒险解谜类)游戏,画面上两个女人挂着微笑对话。此外还有一部安卓机,搁在桌上。

高重建忽然站起身,走到同事身旁商量关于《光辉岁月》场景的事。那名叫阿月的同事边说边笑,唯独高重建木无表情。他的神情总是同一个样,皮不笑,肉不笑,而且显得疲惫。

一张钉在办公室墙上的告示写道:“LK冷知识:Boss是面瘫。”

还有另一张小海报,在公司随处可见:“长毛公然挑战警方权威,大磡村拆迁现场勇斗100PTU。”

这是《光辉岁月》战斗玩法演示会的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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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辉岁月》是Lakoo(拉阔)手机游戏新作,将于五月推出。游戏设定在八十年代架空的香港。这个香港租金和楼价可以无上限增长,强大的地产霸权是幕后统治者。它用金钱买通黑社会,启动“光辉岁月计划”,只为把属于旧香港的“岁月大楼”推倒、铲平、重建。

面对不公义的地产商,还很年轻的穿红色哲古华拉(切格瓦拉)衬衫的“国雄”老师,与新来港的佛山美少女王一心,连同小志强、戴卓尔、如花、龙五、绮梦、凌凌漆、川岛芳子⋯⋯连手奋起,勇武抵抗。而玩家则要安排他们在画面上的九格棋盘内移动,出招,击退恶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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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雄出必杀技时会说:“没有抗争,哪有改变!”死时则叫道:“大家撑住呀!”

如花升呢(升level/升级)时会说:“人地黄花龟女(sic)嚟架嘛~(人家也是个黄花闺女)”死时说:“唔制啊~(不要啊/不依你的意思行事啊)”

凌凌漆死时说“比饼咸带我(给张黄片我)⋯”赌圣死时说“香港规矩,投降输一半得嘛?(香港的规矩,投降的时候只折损一半身家行不行呀?)”爱美神死时说“无 GAS?唔系呀嘛?(停煤气了,不是吧?)”

时为1988。这一年,在真实的北京,Beyond在首都体育馆开演唱会,成为最早在中国大陆演唱的香港明星。

高重建想做一只关于香港的游戏,已经有好多年,只是一直没能做成。2013年底公司团队刚好有空档,于是赶紧开工。

可是做什么好呢?高重建有想过各种各样的形式,比如类似SimCity香港版之类,最后决定做RPG(角色扮演类游戏)。

“因为RPG可以讲故事”,他解释道,“对我来说做游戏讲故事很重要。”

《光辉岁月》故事分成八十四个章节,俨如一部长篇电视剧。游戏是先有剧本才有玩法。这在中国手机游戏(手游)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绝大多数手游都是以玩法为骨干的,所谓故事都是在制作后期随便硬塞进去的过场对白。打完怪兽王子才知道自己救了公主。

搞Lakoo十六年,这是高重建第一只全程亲自参与制作的游戏。从剧本到美术细节,从Mark哥的眼镜到李小龙的眉毛,他无一不过问。对他来说重中之重的是《光辉岁月》的港味,与及它所呈现的价值观。至于玩法他反而不大关心。

既是特立独行的一个游戏,同事对《光辉岁月》就不无质疑。以香港为题会不会太窄?故事先行会不会违背市场需求?

毕竟Lakoo是一家资产值超过1.2亿元人民币的公司。

公司员工之一Kyle直言对高重建的做法有保留:“不是说故事不重要,但资源有限,既要令产品成功,又要兼顾故事性,就会分散精力。”

我记得他2008年曾在博客上写过这一段话:

公司...近年主要的业务都在国内,甚么该妥协的原则都妥协了(注:我没说不该妥协的我没妥协),公司就为了“物质层”而活着。看着留下来的同事过得还可以,结婚的,生小孩的,买房的...所谓理想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

如今他重新忆起了,理想。

“我是创始人,做了十几年,一直顾住单(顾着这单)生意,放低(放下)自己想做的不做。而且现在我想做的这个题材,也不是说无成功率呀。”高重建如是说。“你话(说)我是当仁不让也好,说我只为满足自己也无所谓,我都过得到自己(这)一关。”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像在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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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挖坑:中国土豪式玩法

1999年,当过中大新亚学生会会长的高重建,投身社会一年后毅然下海,与同学创办拉阔游戏有限公司(Lakoo Limited)。拉阔曾为中国移动指定游戏开发商,作品中以2009年的《帝国 Online》最红,一度成为腾讯QQ收入最高的手机游戏,又在港台星马进占过Apple App Store十大位置。

现时公司股东包括腾讯、奥飞动漫,与及曾经投资Apple、Google、YouTube 等企业的著名风险投资基金Sequoia Capital,员工数目约一百人。

在香港科网创业界,高重建就算不是一个传奇,最少也称得上是个人物。专栏作者宋汉生称他如“史高斯”,“是球员心目中的球员”。另一位科网写作人尹思哲则写道,“认识高重建,至少使我再相信香港并非没有科技人才”。

早上九点不到,我们在深圳火车站购买开往广州东站的和谐号火车票。购票机经常坏,纸币老是塞不进去。穿啡(咖啡)色衬衫、浅蓝牛仔裤、脚蹬球鞋、把背包背在前面的高重建说,本来是想提早帮我订票的,那就不用再花时间在现场买,不用错过09:05那班火车,而要搭09:28,只是不知怎的忘记了,就没有订。

他不用订票,他有一张好像八达通那样的银行卡,一嘟就可以入闸。高重建住马鞍山,每周一三五上广州工作,即日来回,二四留港。他形容这种状态为中港生活的“分裂”。

“分裂”这个字,经常出现在他的话里。

我们在还很空的和谐号上就坐。当我掏出录音笔之际,却突然冲进来一批人。高重建说,星期一早上比较多人。他建议我们移到别个车厢或者头等。我说没关系,不用移动也可,只要不会吵到录不了音就好。 “实会嘈(一定会吵),你放心”,他起身迈步去。

六年前,高重建把自己的博客整理成书,称为《Game以载道》。顾名思义,他认为游戏如文章,也可以盛载“道理”。不仅如此,游戏甚至比文学的影响力更大——这一点只要看香港、大陆以至世界有多少年轻游戏玩家,又有多少年轻文学读者便可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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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怎样的游戏,便有怎样的孩子;有怎样的孩子,便有怎样的将来。这句话或许不无夸张,却不尽是荒唐。

“玩Game在大陆真系好劲,基本上是另一支国语”,他说。

而今日的游戏,十居其九并不载道;或者说,只盛载某种“歪道”。

在前往广州的路上,高重建向我解释“Wa Keng(挖坑)”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挖坑技巧,中国无疑是世界一流。”他说。

在大多数MMORPG(大型多人在线网络游戏)世界里,玩家初来乍到时大多身无分文、也无技能,这和婴儿在现实世界诞生是同一道理。为了继续玩下去,你需要升级。为了升级,你需要赚取经验值。为了赚取经验值,你只能战斗。

战斗和做任务需要“体力”。假设一美元可以买到十点体力,而十点体力可以进行十次战斗,十次战斗可以提升一级,那一级的价钱就等于一美元。

除了升级之外,你还可以“打装备”。“打装备”的方法有许多,最常见是打死某只特定怪兽,让它随机“掉宝”(掉出宝物)。

假设一把宝剑的掉宝机率是1%,即平均百场战斗才会掉出一把,那百场战斗换算为百点体力,也就是十美元。换句话说,这把宝剑值十美元。

虽然“体力”会随着时间过去缓慢恢复,但越到游戏后期,“体力”会越不够用。高重建说,如果你纯粹靠“等”去玩,不付一毛钱,那玩完一个游戏,可能需时数十年。

所以玩家如果想认真玩下去,除了付钱,别无他途。

“整个游戏世界观,每个元素都有个价”,高重建说得简洁。假设一个角色从等级一提升到等级三十要三万元,而游戏里面有一百个角色,那要把整个游戏玩通玩透,你就需要三百万,未计各类宝剑盔甲与游戏更新。

没有投入游戏世界的人或许很难理解:为甚么要升级?为甚么想要宝剑?升级又不会令生活惬意一点;宝剑,关机就没了。

那是因为人性。

“最常用的三道板斧就是‘搜集’、‘比拼’和‘炫耀’”,高重建道。

正如有人梦想集齐一套邮票,也有游戏玩家会追求“搜集”一套宝剑。你说宝剑没用,那是对的,只是邮票其实也没甚么用。

但当有其他玩家与你“比拼”,向你挑战,把你击败,令你感到羞辱,升级和新装备便成正经事。

至于“炫耀”,高重建解释:“极端的就是在游戏里面立个雕塑给他;或者他一上线,所有玩家都会收到讯息。”

“好夸张。”他无奈一笑,又想起在大陆游戏界,有个术语叫“R玩家”,“大R玩家、中R玩家、细R玩家(小R玩家)、非R玩家⋯⋯”

“R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RMB”,他回答。

所以在武侠与文豪、剑与魔法、可爱与科幻背后,全部都是钱。美元一块一块从玩家姆指,通过鼠标与手机汇入游戏商的银行账户里。

“用‘挖坑’方法赚钱,比普通卖游戏捞钱多好多。”

所谓多捞好多,数字是多少?约十年前一个名为《征途》的大陆游戏,或许可作参考:2004年11月,“上海征途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创立;2006年4月,《征途》开放公众测试;2006年8月,游戏正式营运;2007年11月,公司更名“上海巨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在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第三财季净利润2.902亿人民币,账面现金68亿。

因为金钱的黑洞深不见底,所以这些游戏才有“挖坑”的名字。

“其实赚钱无可厚非,只是事情做到太极端。”高重建说。

挖坑术如今已遍及世界各地。不同文化对挖坑游戏沉迷程度不一,钟情的部份也不一样。比如说,这类游戏在亚洲地区比欧美受欢迎;而在亚洲中,日本人对“搜集”、“比拼”和“炫耀”三种人性中的“搜集”特别感兴趣,“比拼”和“炫耀”则显得较无所谓。

中国对“比拼”和“炫耀”特别疯狂。

一次,高重建把《光辉岁月》介绍给一个大陆同事。同事望了两眼,兴味索然:

“都不知在玩什么,没有追求。”

高重建听罢回答:“乐趣啰。”

但对于那个同事而言,“乐趣”不是答案。玩游戏不是追求,升级、买装备才是。

另一个员工也直言:“大陆市场比较喜欢PVP游戏,最好玩家之间可以拿东西出来炫耀,或者在竞技场上打赢人。至于剧情就⋯⋯大家会喜欢游戏节奏快些,不那么注重故事。”

高重建说:“绝对是在反映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

在这样的市场里面,高重建又要《光辉岁月》赚钱,又要《光辉岁月》说一个香港故事。

我有能力透过游戏,让玩家认识世界、发现自己、拥有对抗不公义现实的气魄,或者构成对社会任何正面影响么?手机游戏,除了娱乐,还可以是价值取向的载体么?

我不乐观,但很想试一试。(no music, no dream,2009,高重建)

“我总是想兼顾,但又兼顾不了,很精神分裂”,他叹道。

刚经过东莞的和谐号在铁路上疾驰,每个车卡(车厢)都有电子板,炫耀它超过200km/h 的速度。在中港两地工作的十多年间,高重建目睹了和谐号的速度随着中国经济上升、上升、上升,直至2011年。然后减慢,又复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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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打英国警察,OK 啦⋯⋯”

由高重建一手打造的Lakoo公司网页,如此介绍自己:

“我们永远记得,游戏事业是要给人家带来欢乐,让社会更加美好。”

高重建不甘心做一只没有灵魂的游戏。于是他把《光辉岁月》“分裂”成两个版本:AVG(冒险解谜)版本,以故事为主轴,打斗作过场;和 RPG 版本,继续挖坑、升级、杀敌、搜集、比拼、炫耀。

先出AVG,“让玩家打个底”,才出 RPG 。次序不可以倒转,也不可以二合为一,以避免玩家只顾住玩,“一看剧情就跳过”。

当然任何一个香港人都不难发现《光辉岁月》真意在打地产商。高重建对此也直认不讳。

问制作团队其中一个成员,他笑道:“呀哈哈,打警察⋯⋯那是八十年代嘛,打的都是英国警察。打英国警察,OK 啦⋯⋯”

高重建说,未试过点知唔得。可能平安无事推出,也可能要作妥协。妥协几多他也无法预料。纯粹摸着石头过河。(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可能平安无事地推出,也可能要做妥协,妥协多少他也无法预料,纯粹摸着石头过河。)

但市场又会否接受?

高重建对此却还是有一定信心。他说,地产霸权在中港台都有,程度不一而已。打地产商,大家都会有共鸣。大量运用香港电影角色,除了文化原因外也是商业考虑。八、九十年代的港产片,谁没看过?

游戏取名叫《光辉岁月》亦然,因为就连不通中文的人都识得,香港的Beyond。

(四)“我都有走水货。”

和谐号到达广州东。我跟随高重建急促的步伐,拐入地铁站。

“潮湿的日子,他们会在楼梯撒木糠⋯⋯”他好像导游那样边走边向我介绍大陆 “国情”。正漫漫聊天,上地铁时一个大妈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成功插队,挡在我前面。

而高重建仍兀自说话。

上车后我对他说,刚刚被插队了。

“喔,”他木无表情。“偶尔我也会忟憎(生气)啦。”

“不过,这是一种修行⋯⋯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动辄就忟憎(生气),那日子都不用过了,不是嘛。我会可以理解的是,从小到大也没有人教他们公德,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可以叫他罪人。我忟憎(生气),是我自己的事……”

高重建的观点,一部份香港人称为“包容捻”(经常包容的鸟人)。

而他记得的是,广州地铁2003年开始售卖IC代币车票。当时很多人不懂在出闸时把代币投进入闸机,因此地铁公司安排人手在闸旁教学。一教就教了几年。教完后,高重建每次上广州,依然会看见有人在出闸时手执代币茫然。

“香港人可能会觉得,哗,讲几个月肯定够啦!但这里是大陆,人口这样多,有人不懂是很正常的事。”

我们在体育中心站下车。到公司,高重建返回自己坐位,随即在背囊抽出一盒胀鼓鼓的鲜奶。

不是奶粉,是鲜奶。

“我都走水货呀”,他给自己打个哈哈,“随时会被骂作‘港奸’。”

高重建坦言带过“好多部”iPad 去广州,但也带过“好多部”小米回香港。

“就等于你去韩国,要帮人买面膜,这有什么问题?我不觉得水货客是质的问题,而是量的问题。”他说,“为了小朋友,你去买一罐安全可靠的奶粉,难道有错吗?”

“但他们就这样被视为蝗虫!”

只有说到香港最近的“反蝗”行动,面瘫的高重建才会稍为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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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有钱才能嫌钱腥

《光辉岁月》制作团队现时有约三十人,当中绝大多数来自大陆。其中包括主管美术的Black,他就坐在高重建右手边。在他工作桌上的三部计算机中,其中一部桌面壁纸是一张香港区旗。没有政治意涵,纯属灵感来源。

“老板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用一口流利的广东话说。Black来自广东茂名。“成日谂住(想着)做善事。赚到钱就拿去做基金。这也是好事吧,我都希望他可以做到。”

似乎话中有话,我想。

“只是⋯⋯你知道,这些事情比较复杂,有时想做好事都唔系咁易(有时候想做好事都不是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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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1999年创业之初,高重建就想社会责任、锄强扶弱、照顾长者、保护环境。他不认同坊间所谓“社会企业”的概念,因为他说,所有企业都应该是社会企业。

难道个人也分为“社会人”和“一般人”么?...社会全体都是公民,除了吃饱穿暖,还承担一种社会责任。(拉阔游戏外传 – LAKOO.ORG II,2014,高重建)

当然高重建很快便发现,现实比他想象要复杂许多。

相当高效率地,我理解到麦太“傻仔,世事嘅嘢,边得有咁简单”的道理。我没改变世界,世界改变了我。(理想可以当饭吃,2009,高重建)

于是两年前,他再“分裂”,把Lakoo分裂成Lakoo.com与Lakoo.org。前者赚钱,向股东交代,后者捐钱,做善事。

“分成两半,感觉也不怎么好,因为这其实是妥协”,他说。

“我一处理不到现实和理想,就会把事情分两半。”

好像高重建这种理想主义者,除了“包容捻”之外还有一个标签,叫“左胶”。对此他也同意了。

他是一个“副典型左胶”。读中大,修读社会学和政治及行政学,不过不是主修,只是副修,所以只算“副典型”。高重建主修计算器工程学系。因为喜欢计算机,所以大学选修计算机,入学后因为通识课而初次接触到社会科学,才惊为天人。 “几乎直到那时,我才终于首次为兴趣读书,想知道马克思怎样理解历史,想了解官僚存在的必然性。”自出娘胎以来牢不可破的社会观念开始动摇。一度想读双学位,但中大不提供双学位选项;想干脆转科,但计算机工程早已读了一半有余,思前想后,决定把社会学和政治及行政学纳入副修。

毕业论文想研究网络对社会的影响,但教授话(说)“不够专业”,又作罢。

毕业出来一年,不满足于做打工仔,觉得自己可以成就更多,于是创业,其时25岁。

“我作为马克思的忠实粉丝,居然跑去当资本家,实在诡异非常。我想,是因为我相信唯有当拥有资本家的身份,才有底气去批判资本主义,才能亲身验证资本和利益最大化并非最高原则。⋯我服膺于老妈“有钱才能嫌钱腥”的逻辑。”(拉阔游戏前传– Lakoo.org I,2014,高重建)

如今有点马后炮地想,《光辉岁月》就是社会科学+计算机工程的结果。

倒是计算机游戏这东西,高重建本身接触得很少。从来没拥有过一部家用机,计算机游戏也已经在十数年前没认真玩。现在高重建开一只游戏,纯粹是为工作上做参考。

“纯粹讲游戏我系唔够爱。”他推敲道。“或许因为这样,所以我总觉得游戏好玩是不够的,一定要加上什么才满足。”

Lakoo唯一的格言是“好Game有好报”。

“对于一个游戏人,游戏就是业。游戏赚的钱固然是游戏人赚的钱;但游戏作的业,同样是游戏人作的业。所谓的报,又岂是一个金钱回报可以概括。”(好 game 有好报,2013,高重建)

(六)“打死都唔会话自己爱国,太肉麻!”

午饭时间,高重建领我去附近的肠粉店。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告诫他说,几乎可以肯定《光辉岁月》一定会有backfire。

第一,今时不同往日,连对长毛都有许多批判。他对此不以为然:“大佬,长毛做咗咁多年嘢,坚持咁多年立场清晰无变喎(大哥,我长毛做了这么多年事,坚持了这么多年,立场一直很清晰没有变过呀)!”

第二,美少女主角王一心竟是大陆来港新移民?

“网上有人闹(骂)呀。”他说。“一见到话来自佛山,已经有人话(说),超,有无搞错呀,大陆落嚟(妈的,搞没搞错,大陆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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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大陆人做香港怀旧本土游戏?佢识条铁咩(他懂个啥啊)?

但《光辉岁月》依然是他心目中的“港产游戏”。故事由香港人写,作曲用香港人音乐,配音用港式广东话。打斗效果不用常见的爆光,而用港漫式的爆字。“轰!呯呯呯!!!”

道具是白猫洗衣粉、得力素、折凳,场景则是砵兰街、雀仔街、电影《无间道》的天台。

只是绘图的人,设计游戏的人,游戏公司,在大陆。

负责绘画场景的是阿月。两个月前,高重建一看阿月的画,直摇头说不行,无feel,没有港味。

“感觉好矛盾呀。”阿月直言。她生于广州,香港她当然去过,自小也是吃香港电视剧奶水长大。但对八十年代的香港,她毕竟印象模糊。

为绘画“有feel(有感觉)”的八十年代香港场景,她翻看当年香港的资料,看照片,看电影,看文字。场景中她最喜欢雀仔街。在搜集资料的时候,她似乎感受得到香港人对这条旧街的独特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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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完再画,还是没有感觉,高重建干脆把整队美术组带到香港,安排他的朋友、《电影现场之旅》作者奇夫和“活现香港”创办人陈智远给他们带导赏团,游旺角、游尖沙咀,抓住八十年代香港的细节。比如说,今日的窗花以银白色为主,但以前是绿色有波浪纹的;今日许多旧楼都会用分体式空调,但八十年代你会见到一部部窗口机悬在半空,好像一个个凸出的方块。

如果这里谈的不是游戏而是电影,那《光辉岁月》就是一部合拍片。

对高重建来说,合拍片是一个“伪命题”。 “所谓合拍片只是个form(形式),不太重要;意识、拍法、题材才是substance(核心)”,他说。归根结底,怎样才算合拍,怎样才算港产?资金要来自香港吗?那如果资金来源赚的是大陆钱呢?演员要持香港身份证吗?但如果他是新移民呢?摄影机要是港产货或香港代理行货机吗?那假如它的零件生产自大陆呢?

“你要追源头,其实无意思”,高重建说得斩钉截铁:“如果你话香港出世就系本土,大陆出世就唔系本土,sorry,我认为唔系(如果你说香港出生就是本土,大陆出生就不是本土,对不起,我认为不是)。”

店是地痞feel,铺面毫并不光鲜。我们要了一碗粥,一碟虾肠,一份萝卜。坐在圆凳上,汽车在旁呼啸而过。

菜到,高重建喊道:“阿姐可唔可以比只碗(大姐可不可以拿只碗)。”

阿姐继续拖地,态度差,没好气:“你自己拎啦(你自己去拿)!”

“好呀。”高重建平静道。默不作声去取碗。

“应该话(说),我系大中华胶。”他说。

“香港在很多层面都是优越的,但那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们有好运气。所以我会觉得我们有种历史使命,希望香港能承担更多。”

“你不能妖魔化一个地方(大陆)的人。”

说到这里,高重建沉默了一会,蓦然道:“我这样说有点肉麻,但还是好想讲的是:我对这里感情好深。”

“这里即是哪里?”我问。

“几个层面都好深。Lakoo、广州、中国、整个民族。但我打死都唔会讲话自己爱国,太肉麻啦!讲唔出。我觉得广东话基本上唔(不)讲爱字,好核突(好恶心)。”

“但我是对这里有感情的,我希望这个民族好。” 大陆人骂香港人排外,高重建帮香港人讲说话,说:“不是所有香港人都是这样的”;香港人骂大陆人走水货,他又道:“那是因为政策不好,放太多人来港。”

他左手用微信,右手用facebook,“两条feed拼起来,你骂我我骂你,吓死人。”

“我好痛苦呀,好唔开心”,他慨叹,“用大陆的讲法就系很‘yu men’,郁闷。”

(七)比大陆更大陆

他对大陆的深厚感情,来自十多年来在中国生活的经验。1999年他从商台(此处指香港商业电台,即香港商业广播有限公司,旗下有多个电台频道)当年的拉阔音乐获取概念,创办拉阔游戏。两年后即开始在北京做生意。北上除了是因为大陆当年工资便宜市场庞大之外,还基于一个事实,即当时手机游戏市场仅在大陆存在。香港没有,世界各地也没有。

为什么呢?因为中国当时正处于一个手机刚流行,但计算机还未普及的尴尬年代。一群行内称为“3D(三低)”— 低收入、低年龄、低学历的玩家,正热切渴求手机游戏这种“高科技”玩意。

学生在课室霸住插苏位上堂(占着够得着插座的位置上课);民工每日下班,有网吧就去网吧,无就玩手机;军人在游戏里面谈军营的苦与乐。

2008年,他索性在博客写道:

说穿了现在拉阔的游戏都是只考虑大陆的口味和模式的。假如也能在港台推出,最好,但可别期望我们花太多资源做本地化,大佬,我都想,但抵唔到成本呀(大哥,我也想,但无法收回成本呀)!

那时Lakoo做的Java game专门在诺基亚、索爱、 摩托罗拉和山寨机上运行。游戏都要付费下载,但玩家往往只能透过游戏名和几张图片判断一个游戏是否好玩。 “聪明的”人见状,就知与其在游戏上花工夫,还不如想个惊天动地的名字,加两张震撼人心的图片。至于游戏本身,点烂都无所谓。玩家下载后才发现上当,已经太迟。

但高重建还是讲“好game有好报”。一个又一个同行用烂游戏发达,他还在慢条斯理讲“毕竟,做游戏就如做人”,尽管他知道“从社会种种光怪陆离的现象可见,好人不一定有好报,甚至可能死得很惨”。

终于在2009年,Lakoo 做出高质素的“帝国 Online”,让他风山水起。

这些年,Lakoo从本来的100%香港员工,下滑至现在仅剩香港一个数人的团队,其他员工全部来自大陆。一家纯香港公司就这样变成大陆企业。曾经供职的港人离开原因不一,既有不愿出差的,也有不适应大陆生活习惯的。

只有高重建在当地生活了这么多年,不仅没有气馁,反而在经历过起起跌跌之后,对这块土地、这个民族建立了某种微妙的感情。

有朋友说他“比大陆人更似大陆人”,这很可能是事实。在大陆生活,高重建总是强调要“接地气”。当许多大陆人因为地沟油问题不敢去小餐馆吃饭,他带我去肠粉店午餐,去火锅店吃火锅。去年,他甚至和同事去了一家工厂打工一星期,只因想体验工厂工人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在香港他用Mac,但在广州他会改用PC,因为他个个大陆同事都用PC。

“所以我会比较能够体会,要在大陆长大和生存的各种局限与无奈。”

(八)“在大陆最痛苦的问题,就是信任。”

小孩随街撒尿,高重建说“无乜咁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随地吐痰,高重建认为虽然不卫生,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社会需要时间去调节。“万事都有个原因,虽然不合理,但都可以体谅同理解。”

只有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

“如果你要讲,在大陆工作最痛苦的问题,就是信任。”

高重建是我访问过的人中,少有对记者完全信任的人。在Lakoo办公室,他放任我自由考察,连“产品结构图”也让我拍,“商业秘密”彷佛不存在于高重建的字典。访问时录音笔对着他,该说的事他直言不讳,不该说的事他也不介意讲。只有说到某些事情,他才会补上一句:“这些就请别写了。”那些,都是会令同事或朋友不好受的事。

在广州一整天里面,高重建花了最多时间跟我谈信任的问题。比方说在香港报销车钱饭钱,手写便是单据,店家与顾客,员工与老板,都是讲个信字。但在大陆,一些顾客会想拿最贵的收据,好向公司报销最多的钱;公司又永远想要报最大的开支,好让他们交最少的税。政府为了监管,只好开统一发票。于是所有有效发票都由政府发行,店家做了几多生意,收了几多钱,都有数得计。看上去这是好事,可是如此一来,又变成店家不肯开发票给顾客了。他们不开发票,便可当没有做过这宗生意,可以交少点税。有推搪说发票机坏掉叫客人明天再拿的,有声称客人不拿发票即送饮品一份的,各种各样,统统走精面。因为不信任,简简单单发张收据,都变成了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

刚开始奔走中港两地的时候,高重建蓦的发现自己在香港,竟有时会食饭忘记付钱。怎会这样呢?思忖之下他才想起原来很多大陆小店吃饭是先付款后进餐的。因为店家对客人没有信任,怕他们吃霸王餐。因为没有信任,每次食客加单,都得再次付款,你又麻烦我又麻烦。

租屋呢?地产公司每次带客人看房子,总会最少派两名代理。一个人不行,又怕客人打代理,又怕代理与客人做台底交易。对客对员工,地产公司都无信。

例子还可以一直举下去。高重建会数,自己从离港起计到抵达公司,究竟要过几重关:香港海关、大陆海关、深圳车站、火车上验票、入广州地铁站还要检查背囊。

“因为不信任,令生活不便,牺牲效率那倒也罢了,”他说。“最深层次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的消失。”

缺乏信任,是真正让高重建“毁三观”的事。“毁三观”,即毁世界观、毁人生观、毁价值观。大陆网络用语。

几乎每日回家路上,高重建都会在深圳看到那个女人:她抱着一个小孩,声称自己无钱买车票,问高重建可否给个钱帮忙。

“如果每日都信一次,咁系唔make sense,太过挑战我的常识。”他像自言自语。“对此我只能调整我信任人的程度。”但少顷他又说:“却不排除真有一次她是无钱乘车。不过就算真系无钱都无办法,你只能牺牲她。”

问题就出在,高重建连牺牲她都不愿意,即使在外人眼中这是多么戆居(傻)的想法。他不想毁掉自己对人的信任。

“唔知点算。”他说。

(九)“道德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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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少对于Lakoo,高重建希望采用100%信任的管理办法。一他不要求同事朝九晚五,二他不欲设打卡机,三他尽量开放程序代码读写权限给整个团队,四他简化请假与报销机制,“同事上司话系就系(同事或上司说行就行)”,五他廿四小时开放办公室,大门仅设密码锁。

所有同事都知道密码。

“人事部同事话,如果出事点算,我话我孭啰(人事部同事说,如果出事怎么办,我说由我承担损失喽)。”

高重建的理论是,他不能保证公司不会失窃,但倘若公司可以信任同事,那因此而提升的效率,就足以弥补偶发意外的损失。

“间中(偶尔)被人偷部计算机就算啦。”

作为员工,阿月喜欢Lakoo 这种运作模式。对她来说,这是比较“港式”的管理哲学。Black则形容,公司同事气氛因此会“比较单纯”,多互相信任,少勾心斗角。

高重建说:“我觉得要解决信任问题,游戏是一个载体。当然很多东西都可以是载体,那可以是书,可以是音乐,不过我so happen系做游戏,而那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在年青人中是传播最广的。”

Kyle说,是因为Lakoo他才走入游戏行业的。因为公司让他相信,“做一个游戏,表达内心想法很重要。”

从广州乘坐和谐号返回深圳。夜幕低垂,我们的话都变少了。我想,假如Game真可以像文学那样载道,那《光辉岁月》的道,不仅是地产霸权、社会不公,甚至不仅是解决中港矛盾,而是一种更为人性本质的价值观。

善良、信任、道德。

这对于一只游戏,一个人,一间公司,都有点太沉重。

如是我记得今早在访问之初,我曾跟高重建开门见山说,想请他谈香港人在大陆创业“水土不服”的问题。他一听便答:“咁你搵啱人啦(那你就找对人啦)。”但聊到半路,他又说:“或许我的问题不是水土不服,而是stuck in the middle。”

“我可以好适应大陆生活,但可能我系贪心,我好想兼顾两边,做两边的桥。但太难,我精神分裂得好紧要。”他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抹嘴。这是他的惯性动作。

“一句讲晒我系眼高手低,想做的事难度太高,做唔到(一句话,我是眼高手低,想做的事情难度太高,做不到)。”

高重建相信的是“信任回归”、“道德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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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港融合是大势所趋。我从来不反对融合⋯⋯但融合不是迎合,不是纯粹的少数服从多数,更绝不是阉割掉自己的优势去全盘接受。融合是理解对方,认清自己,欣赏对方的优点,坚持自己的核心价值。”(占占占人:从拉阔香港办公室到香港价值,2012,高重建)

《光辉岁月》就是在这种意义下推出的作品。高重建明言,他想要大陆人看到《光辉岁月》的故事。如果最后游戏只能在港台推出,他不会甘心。

大不了妥协。

“我是buy妥协的。因为如果你企硬在一块道德高地,你会可以把话说得很漂亮,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当然我不是说我喜欢妥协。”

不用妥协的东西,他一点不妥协。小至公司的求职电邮,叫jobs@lakoo.com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他不肯,让同事改成career@lakoo.com 。因为一条中大新亚书院的新亚学规,大刺刺地写在 Lakoo 网站上:

职业仅为个人,事业则为大众。 立志成功事业,不怕没有职业, 专心谋求职业,不一定能成事业。

–《新亚学规》第五条,钱穆

Jobs不是career,高重建说。他不希望同事做只game出来只想搵钱,“应该要当事业做。”

大至对人的信任,他也不妥协。

“如果我让自己不再相信别人,虽然能保障自己,可是同时我也会彻底崩坏吧。” 他说。

“我不希望这样。”

文/杨天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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