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伟很满意他的表现,在这场胜利之后,他们已经排在积分榜的第一位,虽然没有任何物质奖励,只有一个大家公认的名号——“玩《王者荣耀》最厉害的班”。
每天吃完午饭,小学六年级的小浪会约上同班的小海跑到操场的东北角。东北角摆放着户外健身器材:5台太空漫步机、6个高度不同的单杠,两套双杠,还有一个小型的球门。12点20到1点,好动的小学生们聚集在这里,不到80平米的空间顿时拥挤起来。
小浪和小海坐在球门后,背靠墙盘腿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屏幕——小浪的“韩信”击杀了野区主宰,小海的“孙悟空”抓到了对方打野的“刘备”,一棒打出2000血,“刘备”没有逃走,反而迎上来对打。“Nice!”小海大叫,“孙悟空”好像也听到指示,又暴击了一棒,“刘备”的血条忽的一下见底,倒下了。他们在玩《王者荣耀》。
数据分析机构App Annie 7月报告显示,《王者荣耀》iOS收入国内排名第二位,全球第六位;据国内数据机构“伽马数据”推算,游戏在7月的全平台收入约为5亿元,仅次于《梦幻西游》。有数据指出,《王者荣耀》占据国内手游Moba市场95%以上的份额。它是目前最受欢迎的MOBA手游。
热门游戏都存在大量学生玩家群体,手机游戏尤甚,随着设备普及,玩家年龄维度被进一步拉低,越来越多的中小学生玩家涌入,《王者荣耀》是很标准的例子。我每天上下班搭乘地铁,总能看到穿着校服,聚精会神玩游戏的学生,往往几个人围在一起讨论,男女生都有。
小浪告诉我,他们班级总共55个人,有30人左右玩过《王者荣耀》,大约10个人每天都玩,都充过钱。
学校不允许带手机,违者没收,小浪每天都在考虑如何安全地在午休时间玩两局游戏。
最安全的地点是厕所。教学楼4层东侧的男厕成为第一个根据地。每天中午12点半,厕所尽头的两个位置永远是反锁的,门外的学生着急了,砸着门喊:“掉里面了吗?”
“玩起来哪还顾得上他们,就想抓紧时间,多打两局。”门外的催促声丝未影响到隔间内的“战斗”。小浪擅使刺客,常用的英雄是韩信、赵云、花木兰,熟练度都达到“宗师级别”,游戏中显示为一个紫色金框的小标志:“这是实力的象征。”他热爱打野,将其视为玩游戏的最大动力,因为“升级快,等级高,不用担心被杀”。
小海并不认为小浪的水平高。“他只知道打野,团战也不打,气死了。”他们打双人排位,小海记忆中最多的镜头——双方8、9个英雄在中路绞杀,几秒过去己方都残血了,韩信提着长矛姗姗来迟,杀死一两个,而后送出人头。“偶尔也有1v5五杀的时候,太少了。”这极少的快感长久存在于小浪的记忆中,他在采访中几次提到自己五杀的经历,搭配一张“仿佛有人在背后说我是大神”的表情一同发来。
金币可以购买游戏内几乎所有的英雄,韩信是例外,只能夺宝抽奖获得,60钻一次,270钻五连抽。小浪父母每天给5块零花钱,他不买零食,也不喝可乐,只蹭同学的吃。两个月下来攒了200块钱,加上游戏活动送的钻石,攒了3000钻抽到韩信。
“帅,他们都羡慕我。”韩信是游戏中人气很高的英雄,得知小浪拥有韩信,男生女生一有空就凑到他身边,塞零食的、给作业抄的,“求我借韩信给他们玩玩”。小浪也来者不拒,一瓶可乐、一份英语作业都成为换取韩信暂时使用权的筹码。
对小浪来说,《王者荣耀》逐渐演化成社交的工具——越来越多的人叫他“有韩信的人”,他享受着游戏带来的快乐,危险也悄然临近。在一次中午战斗时,他们被班主任逮个正着。
“我们当时正打着,就听见他(班主任)敲门,喊我们出来。”小浪当时吓傻了,差点把手机扔进下水道,他打开厕所门,班主任站在1米远的地方,黑着脸看他,自知理亏的小浪把手机交了出来。
他哀求老师,不要告诉他妈,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带手机到学校。可班主任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转头就通知了小浪的妈妈。回家后,他被自己妈妈修理得很惨。
小浪妈妈是初中老师,以《王者荣耀》《球球大作战》《皇室战争》为代表的一批手机游戏,已经改变了学生的课余生活,甚至是课堂生活。“有一次我在讲作文,突然就听见一声‘欢迎来到王者荣耀’,好气又好笑。”
她没有允许小浪带手机去学校,平时把手机放在厨房的柜子里。“我每天早起把手机拿下来,晚上进了家门,先跑到厨房放回去。”当小浪坦白以后,她打了小浪,她不反对玩游戏,“我生气的是他违反规则,还欺骗了我,原则问题,我希望他能记住。”
小浪并没有放弃带手机去学校的念头。他准备先听话一段时间再想办法。
学校、孩子和父母之间的角力从未消失过,一方代表规制,一方希望自由。大多数人的少年时代,都有过和家长老师作对的经验。
唯一发生改变的,是内容和形式的不断变化——2000年可能是GBA上的《口袋妖怪》,2005年可能是PSP上的《真三国无双》,2010年可能是诺基亚N97的余晖,2015年及之后,则是苹果、安卓手机上的触屏游戏。不同时代、生产力结果下的载体一直在变化。
以《王者荣耀》为代表的新一批热门移动游戏,则是最新载体。
小浪手机被没收的消息迅速在年级中传播。班长小伟看着小浪,“你是战队的主力,下周的班级赛可怎么办啊!”
班级赛是学生自发组织的活动,通常在周末,线上比赛。从今年3月开始,每周一场,六年级所有6个班级参与。每个班推选出一个负责人,敲定赛制,对于有争议的问题,六个人则投票表决。如果平票,进入最原始、最公平的方式——猜拳。
小伟猜拳战胜了二班的班长,成功阻止了他企图实行“征召模式”的提案。“征召模式”是游戏3月更新加入的新模式,和LOL的“征召模式”一样,队长ban掉一个英雄后,双方开始轮流双选,不能选择重复英雄,选定之后队伍内部还可调整。“我们会玩的英雄都差不多,被别人选走就处于很大的劣势了。”小伟知道二班有几个大神,“征召模式”对他们更为有利。
小伟班上的队员,除了小浪和小海,剩下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一点都不6”。据他了解,二班的实力一枝独秀,一个铂金大神擅长用法师,“还是个女生”;三班和四班整体实力跟他们差不多,之前一起玩过,心里有底;而五班和六班,他只知道自己的一个幼儿园同学玩得不错,其余一无所知。
事实上当队伍有一个实力高出许多的玩家时,足以碾压低水平之间的比赛。第一场比赛,二班的大神用“貂蝉”杀的七进七出,单场拿下20人头且未死一次,小伟班惨败。“下周对四班,我们不想再输了。”现在大将“小浪”遭遇“禁赛”,让小伟的排兵布阵更加捉襟见肘:他们需要一个替补。
小伟自己通过1v1挑选了两个队员,虽然对方都输了,但符合他选择的标准“明白自己角色的定位”。加入全队合练后,他发现,1v1和5v5完全是两个概念。“我们的普遍问题是没配合,团战就是乱打,还有对英雄的技能理解的太片面。”新队员用“典韦”,一个反弹伤害很厉害的英雄,一技能净化负面效果并加速,“典韦应该先冲进去,跟对手互相伤害啊,打一段再开技能保命。”结果新队员只看到了加速,不停地冲入敌阵,在CD刷完之前,就挂了。
小海打得直摇头。他是战队玩得最好的选手,游戏段位达到了“黄金”,他平时的队友除了处于“禁赛期”的小浪,还有表哥,上高中,段位达到了铂金级别。他们决定请表哥代打。
理智和规则告诉小伟,不该坏脑筋,尤其他本身就是比赛规则的制定者。小海劝他,“让我哥放放水,对方看不出来。”见小伟还有顾虑,小海向他保证,出了问题都算在自己头上,“我们都太想赢了。”
《王者荣耀》的班级赛胜利,是小伟和小海心目中一份相当重要的荣誉,他们会被人认可,他们的班级会成为全年级“玩《王者荣耀》最厉害的班”。
小浪一个月内不准玩手机游戏,电脑游戏也被一并禁止。之前簇拥在身边的同学离开大半,他有些失落。万幸的是,网络没有封闭,小浪还能正常上网,他的娱乐活动从玩游戏转移到看别人玩游戏。
在斗鱼、虎牙、触手、战旗、悟空等直播平台存在大批《王者荣耀》的播主。游戏的观众数字已经排进移动游戏直播的前列(没有考虑平台自注水问题),与《球球大作战》《皇室战争》不相上下,在某些时间段甚至已经超越后两者,成为最热门的直播手游。
小浪常看的是一个名为小杰的播主,小杰开播的时间不固定,“取决于心情和时间”,房间粉丝数不到1000个,观看的人数最多只有200人,至今收到过10份礼物,直播三个小时,留言从没超过30条。
在上千个播主中选择观看小杰,主要原因是年龄相仿。“他有次直播说自己15岁,我今年12,就感觉挺亲切的。”小杰的排位是“最强王者”,而小浪一直稳定在白银。
小杰对学习没兴趣,今年夏天初中毕业以后,就放弃了读书,正式与学校告别,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父母管不了他,“我不惹事,他们也不会说我。”和大多数中国三四线小城的青年一样,腾讯的几款游戏对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穿越火线》是他游戏生涯的启蒙。第一次玩射击游戏,他握着鼠标的手颤抖了:“爽,刺激。”在地图“运输船”中,他第一次爆头,第一次用刀杀死对手,也第一次被闪光弄得屏幕全白,“以为是屏幕坏了”。在杀死与被杀的过程中,一下午过去了,他从未感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后来就玩lol啊,周围的人都玩。”2014年,小杰接触了LOL。起初不太感冒,因为“有点复杂”,迷迷糊糊地玩了一年,水平还是没什么长进。“老被别人骂,我气不过,就骂回去,有时候游戏都不玩了,就是挂机对着骂。”小杰的游戏水平其实一直徘徊在比较低的层次,LOL段位很能说明问题,最高曾达到黄金,“我也知道自己玩的不好,但你不能骂我彩笔,否则我挂机坑你。”
后来他接触了《王者荣耀》。“我一玩,真的很像。”当时游戏刚推出新英雄“孙悟空”,他打开一看,笑了,技能设计和LOL的英雄“齐天大圣”如出一辙:三个技能,一技能是”齐天大圣“的E技能分身,三技能旋转金箍棒将敌人打飞,也是“齐天大圣”的大招。
第一局,小杰杀了15个人,这已经接近他玩LOL的最高记录。“杀人容易,死了以后复活也快。”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对手的评价,在连续第三次单杀对方的中单时,屏幕上出现了一行来自对手红字:“猴子666”。
LOL玩了一年多,小杰收获最多的评价是“彩笔”、“坑”、“辣鸡”,这句来自对手的评价,让小杰的自信心暴涨,把游戏当作大事来玩。2016年春节。他每天练习超过30局,花费9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就看“大神”的直播,揣摩游戏技巧,平均又占用了3个小时。再除去8小时睡眠,游戏之外的时间,所剩无几。
夏天到来的中考是每个毕业生的使命,他也不能免俗,“开学给父母装装样子,结果都一样。”开学后小杰不再保持高强度的游戏节奏,而是找到别的办法。
代练小宇成为账号的主人。“给他钱帮我弄账号,很划算。”小宇每天帮小杰做完日常任务,同时将游戏内所有活动做完,每个月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收入——20元。打到王者排位再加钱。
小宇起初不相信小杰。
“平时都是接代打到最强王者的单,很少有让我做日常的。”小杰当即通过QQ钱包转了20块,这让小宇感觉对方很有“诚意”,也就接下来了。先付钱是社会大多数交易的规矩,可看似理所当然的规则在游戏代打领域却并非如此。
小宇从今年夏天开始做《王者荣耀》的代打。他的按星数标价,白银一块五,黄金两块五,铂金三块五,钻石5块。起初他坚持“先钱后打”,“比如从黄金打到铂金吧,12颗星,先付30块钱再打。”可能因为来找代打的都是学生族,尤以中小学生居多,成人世界的交易规则让他们感到不安。
有的人选择先付一半,等到打完在付全款,有的人则要求小宇打一半的星数,他看到后再付钱,还有人直接说,“你打完了我给你钱”。小宇心想,自己打完人跑了怎么办,咬定对方先给钱才打。
结果是他一周只做成了一单。找来的人看到他不松口的态度,转身就走了。“游戏门槛低,竞争太激烈了”周围一起玩的朋友劝小宇,别这么倔,能挣一点是一点,“也是被形势所迫,就松口了。”
效果立竿见影。有个小学生找到他,“能不能帮我打到铂金?打完给钱。”小宇犹豫一下,答应了,“打到铂金也就用一下午,即使被骗代价也不大。”他把段位提升到对方的要求,小学生很高兴,当即转账,还多打了10块钱。
小宇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小孩儿应该更单纯,更守信用吧。”其实他也不大,16岁,在一所职高上学,玩《王者荣耀》半年,段位达到最强王者。
他喜欢接高端局的单子,铂金以上开始打的段位。除了收益多的重要因素,还有一点,低端局打起来太辛苦,“对手菜不说,队友还一个劲的送,心累。”他代打的时候通常选择ADC的英雄,“在队友和对手都菜的时候,我发育起来能carry全场。”
“遇上的人有好有坏,真诚和欺骗,可能欺骗更多。”有人找到他代打,顺便练指定英雄熟练度,小宇没多想,噌噌地打了50场,两天之后交号,对方却开始无理取闹,“他说我练错英雄了。”他向触乐记者展示对话的截图,对方用语音与小宇交流,没有留下文字证据。
这意味着小宇要重打50场。“认栽啊,否则人家不给钱。”
我加了许多《王者荣耀》小学生QQ群,群聊无非是卖外挂、代打、卖号、炫耀。少年们的对话多半在10个字之内,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吵起来,很快就转入“相互让对方叫爸爸”、“认对方为儿子”的争吵阶段,然后开始发图。
“我最近的目标是攒钱买’白龙吟’。”小浪说。白龙吟是韩信最贵的一个皮肤,也是小浪心仪的女生最喜欢的,“她觉着穿白龙吟的韩信,特别帅。”
对小杰来说,《王者荣耀》让他明白自己也能成为游戏的大神。不上学的日子,他有更多的时间直播,玩游戏,练技术,宅在自己的10平米的小屋里,几天都不出门,他树立了未来的目标——成为职业电竞选手,“让爸妈看看,打游戏也能打出名堂。”最近他的段位降到了钻石,但仍然热情满满。
小宇又被代打的学生骗了。对方给他了5块钱作为定金,他苦兮兮地打了两天,从白银升到铂金,对方接过账号后一句话没说,就把他拉黑了。愤怒的小宇在接单的qq群公布了聊天记录,顺手把骗子账号的铭文毁了一半。对方大怒,威胁他,“你等着,明天你的号就不是你的了。”他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点击“退出该群”,上个月,他靠代打赚了600块,实现了自己“赚口饭钱”的初衷。
小伟的战队赢下了与四班的比赛。“外援”小海的表哥立了大功,他用的法师甄姬在团战中几次冻住了对方,奠定了胜利优势,而且他还时不时的送几个人头,间歇性挂机,以避免对方起疑心。
小伟很满意他的表现,在这场胜利之后,他们最终排在了积分榜的第一位,虽然没有任何物质奖励,只有一个大家公认的名号——“玩《王者荣耀》最厉害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