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采访之余的边角料,当作消失一个多月的汇报吧。
上个月我去了一个小县城。那儿住着一个小有名气的游戏主播。临去之前我向他打听最快捷的交通方法,他说:“你从北京先坐高铁到省城,再从那儿打车过来。”我问他打车要多久,他说很快。然后我打了生平最长的一次车,花掉了305元。
出租车司机姓谭,本地人。他一路都在向我抱怨当地的发展不如旁边县市。车开了一个小时,谭师傅频繁通过后视镜瞟我(也许是在看我的马尾辫)。他没能忍住好奇:“你是搞艺术的吧?”他问:“来这工作?”谭师傅今年41岁,从来没玩过游戏。我告诉他“我是来搞游戏的。”他迅速把对游戏行业的理解汇成一句话,“做游戏赚钱啊!”那感觉,就像他突然拉到一个大客户一样兴奋。“QQ是不是就是做游戏的?”谭师傅自问自答,“QQ不就是全中国最有钱的公司吗?”
汽车驶入县城,谭师傅变得愤愤不平起来。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用右手拍了拍方向盘,“你看看。”他说:我们市发展的还不如一个县城。”他的右手从方向盘上挪开,指着马路边的路灯,“这里的路灯都有6个太阳能电池板。”谭师傅扭过头看着我,“我们那儿才一个。”我感受到了目光带来的灼热温度,他诚恳而热切地盯着我,好像在说:“你来谈谈对这件事的感受”。绿灯及时亮了,我不用主动打破尴尬。谭师傅扭过头,一脚油门冲到了马路对面。他的双手短暂脱离了方向盘,在眼前比划出一个照相机大小的正方形,作出了最后的补充发言:“而且我们那儿的太阳能电池板还是这么小一个。”
我在当地随便找了一个网吧,掏出身份证办卡。女收银员疑惑地问我:“你给我这个干什么?”她把头埋进手机里,把手机埋在染成粉色的长发里。
“我要上机。”
“不需要用身份证。”女收银员回答的斩钉截铁。我灵机一动,掏出一张100块钱,“那你给我办一张10块钱的临时卡。”她不耐烦地把手机放到桌子上,我一看,屏幕上运行着《欢乐斗地主》。
我花了一个小时,走访了6个网吧,不但没有任何网吧索要身份证,它们连刷身份证的机器都没有。我的采访对象告诉我,这个地方上网从不需要身份证。他从小学3年级开始进网吧——被他爸带进去的。他家有台电脑,本来是他爸打游戏用的。后来他和他爸抢着玩,两人都不尽兴,于是父子俩索性去网吧玩。“网吧里分两层,楼下是成年人坐的,楼上是未成年人坐的。”
他现在是某款热门游戏的斗鱼主播,今年19岁。如果不作这一行,现在应该在上大学。小学毕业后,他就没上过正经学校。在班主任的推荐下,他们全班都报了当地的“墨子学院”。据说当地一共有4所中学,如果按照升学率排名,“墨子”排第三。学校里配备了专门为手机充电的充电室。充满一次5毛。他们班一共坐了6排人,“前两排学习,后面四排上课的时候玩《王者荣耀》。”
作为一个几乎没怎么出过县城的小镇青年,见面前,他一直担心我是骗子。每次采访他都带着一个不同的朋友。他们穿着黑色短袖,头发染成金黄色。采访期间,他的朋友们就坐在旁边打排位赛。现在,他和4个(已辍学的)同学一起,在当地最好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房租每月1万元。我问他房租有没有压力?他觉得“很轻松。”
当上主播以后,他自行决定退学。这让家庭关系一度十分紧张。直到做主播四个月以后,他给父亲买了一辆15万的车。父母瞬间从“理解不了”变成了“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吧。”他现在的月收入达到了“6、7万元。”两个礼拜后,我在安徽见到了他的另外两个主播朋友。他们觉得,这个数字“绝对偏低。”
不是每个主播都像他这样幸运。做主播不到半年,就可以经常出没在斗鱼首页的推荐位上。我在那儿住了5天,没有采访的时候,一般都会看他的直播度日。宾馆里的wifi形同虚设,我为此购买了12个G的斗鱼定向流量。为了进他的粉丝群,我在斗鱼送了几十块钱的礼物。群里的粉丝以女性居多,许多人乐于主动透露年龄。临近开学,经常有初高中生在群里面唉声叹气。
我住的宾馆和这里的网吧一样,入住从不需要身份证(这也导致他们无法提供发票)。负责看店的是一个目测超过60岁的大爷。我跟大爷的交流很少,因为他没办法说清任何一句普通话。某一天下楼,我发现他正在用手机玩游戏。他玩的是一种本地的棋牌游戏。我看不懂,但看清了大爷的昵称:白衬衫.。
我说服大爷,拿过他的手机看了看,里面至少装着10款游戏。从最热门的《王者荣耀》,一直到音乐游戏《别踩白块》。我问大爷,“这些游戏您都玩?”大爷说他只玩棋牌。这本来是他孙子的手机。今年放假,他孙子买了一台“oppo最新出的手机”,就把旧的淘汰给爷爷了。我问大爷:“那您怎么不把不玩的游戏都删了?”大爷说:“我孙子说不定还用(手机)呢。”
大爷也试过手机里的其他游戏,他的统一感觉是“太快。”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反应不过来。”
每天早上10点,一辆刷有饿了么logo的面包车会缓缓驶过宾馆,它配有高音大喇叭,反复播放着几句广告语,关键词是“霸王餐。”为了开拓三四线市场,饿了么在这里提供“满20元减19”的活动。我尝试用饿了么叫了一次外卖,一共只花了9块钱。而我采访的当红主播,“只要高兴,经常吃顿饭就花掉700。”
在采访结束的当天晚上,广场上来了一群自称为“炫舞国际中心”的歌舞团。它由一个谢顶的中年男性主唱、一个能说会道的矮个子主持人、两个不超过30岁的女性伴舞、和其他几个“工种随时发生变化”的男女性组成。我遇到他们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几个年轻人正在搭设舞台。两个女孩躲在舞台背后,一个对着自己的指甲发呆,一个在玩《开心消消乐》。中年主唱拾起麦克风,忽然唱起了同桌的你。
高音喇叭震撼的音效立刻包围了整座广场,四个坐在马路牙上、聚精会神看着手机的年轻人猛然间抬起头,在看清了声音来源以后,又索然无味地低下了头。趁着人群还没有聚拢,我走进了广场旁边唯一的快餐店麦乐基(您身边的汉堡专家)。在里面吃饭的人寥寥无几,两个小学生坐在一起,一个正在玩《王者荣耀》,一个正在观战。
玩游戏的小朋友滔滔不绝地说:“你要是想上王者,你就用赵云。因为赵云能把别人打的动不了。”我站在他们背后看了一会,他的赵云以0杀6死结束了整场比赛。后来他每死一次,屏幕上都会出现队友发言的信息,不过距离太远,我没看清他们说了什么。
我想和他的母亲,也就是麦乐基唯一的收银员聊一两句。但当她知道我是记者以后,立刻变得害羞起来。她时而用胳膊在面前大幅度左右晃动,时而用手心紧紧捂住鼻子以下的脸部,然后发出遏制不住的笑声。她的反应让我误以为自己带了一台摄像机。
走出麦乐基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炫舞国际中心正在演奏一些我闻所未闻的歌曲,几十个中老年男女在舞台下面围了一层又一层。有些人在享受歌舞表演,有些人在耐心等耐最后的砸金蛋环节。在麦乐基附近,一个专为小孩子设置的陶艺吧门可罗雀,老板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脑看周星驰的《逃学威龙》。
时间走向晚上7点,整个广场上再也找不到年轻人了。不论是老旧的歌舞表演、山寨的快餐店、还是曾经风靡小学校园的陶艺吧,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县城的年轻人来说,这些东西的吸引力都不再比一部智能手机强。
直线距离几百米外,名为“XX花园”的住宅区里,5个辍学的19岁少年打开手机,开始了一天的直播工作。他们会从晚上7点直播到12点,然后“吃鸡”到第二天早上。白天睡觉,下午吃饭。其中最知名的主播,在斗鱼上的人气超过了100万。
总有一天,外卖和出行APP会全面改变他们的生活。小黄车们也会堆满大街。但在这些东西来临之前,不需要任何带有高音喇叭的面包车宣传,电子游戏已经改变了年轻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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