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死了。对如今这位在上下五千年整部中国史都排得上号的奇人的死讯,最适合的写法,最能体现他一生所归、大势所趋的写法,应该也就是“李敖死了”。
历史系是一个神秘的系,它可使狂者愈狂,狷者愈狷,笨者愈笨。在我没进去以前,我听说这系最好;等我进去了,我才发现它好的原因。原来它是台大那么多个系中,最容易混的一个系:上上课,抄抄笔记,背一背,就是成绩甲等学生;逃逃课,借抄笔记,背两段,就是成绩乙等学生;不上课,不抄笔记,不肯背,也不难及格,就是丙等丁等学生,李敖之流是也!
——《传统下的独白‧十三年和十三月》
如果你在2001到2005年间去过台大,你或许会看见一个像传说中的李敖一样穿长袍的学生,有时候还骑脚踏车,时不时就要低头整理一下,不让长袍下摆卷到车轮里面去。如果你再打听一下,你会发现这小子和李敖一样也是历史系的,也会写点文章在BBS上打笔战。他就是我。
余生也晚,但也不算太晚:没亲眼见证到李敖在文坛和党外呼风唤雨的全盛时期,但1996年第四台开播以后,和老爸一起每天晚上10点看《李敖笑傲江湖》,就跟上了。
(注:1990年代初期,在台视、中视、华视3家无线电视台以外,渐有地下经营的有线电视台兴起,俗称“第四台”;1996年合法化以后,台湾地区便一下子蹦出了近百个“第四台”,李敖所在的“真相新闻网”就是其中之一。)
初次看到《李敖笑傲江湖》,其实是自己转台转来转去的时候,看到这个一人开讲的节目,讲的居然不是股票或佛经,而是西洋史(忘了是讲欧洲还是美国的人物),觉得有些特别,不过没看完。一段时间后发现老爸也在看,而且这节目是骂人的,骂国民党、民进党、政客、作家,什么都骂,比什么连续剧、综艺节目都好看,这便看上了。
看电视之后就是看书。原来家里就有十几本《李敖千秋评论丛书》《李敖万岁评论丛书》,文集《传统下的独白》《独白下的传统》,专书《中国性研究》《中国命研究》《孙中山研究》《蒋介石评传》,小说《北京法源寺》也有,我都看了。稍后到1997年,我国中二年级(真正中二)的时候,《李敖回忆录》出版,堆在各书店最醒目处,蝉联畅销排行榜不知多久,那真是他一辈子的巅峰了。这本书我读了N遍,说起感想,大约就是“心驰神往”,一个“爽”字。
风吹“卵叫”摆又摇,四面八方有阴毛;亚当生来就如此,上帝也是赤条条。
──李敖裸照题诗
文笔流利的作家不少,能作游戏笔墨的也不少,但两者兼备还玩得百无禁忌,这里名词当动词用,那里动词当名词用,文言与白话融在一起悉听驱遣,李敖是我见过的第一位。就拿政治与色情来说,传统文人大多格于教养,只欲点到为止,写“裙带关系”,而李敖就大笔一挥,改作“生殖器串连”,用正式的书面语表出最赤裸粗暴的内涵,并且为自己之创造出了此等恶狠狠的说法洋洋得意。现在看来,这口味可能只算普通重,但那可是在网络时代之前。
当时,比起散文,我更喜欢的是他的诗。李敖新诗有韵,打油诗有劲,一眼望去,即见节奏。受他影响,我也开始写诗,开始找诗集来读。然后到高中时,很是困惑:为什么现代诗坛里没有别人像李敖那样写诗?我问过不少次,有一位前辈说“李敖那一套早就没有人在玩了”,其他人则是不正面回答我,只暗示了“你不懂,和你讲不通”。
那几年我的看法是:比起翻弄形式、讲究意象、归于私密的“现代诗”,李敖的诗保有着“群性”,“兴观群怨”的群,他走的是胡适和《诗经》的路子,调以打油诗的粗俗趣味一套立自己山头、煞别人风景的屌样。这些成份大约是许多现代派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但李敖就是这个屌样,而我也的确喜欢这样,不会因为过了20年读了个博士,就假意说谁谁谁的诗更渊深邃密(白话:有×格)、怎么样的诗才能算诗。
有两三次,他在《李敖笑傲江湖》节目中念了这首《老兵》:
老兵永远不死,
他是一个苦神;
一生水来水去,
轮不到一抔土坟。他无人代办后事,
也无心回首前尘;
他输光全部历史,
也丢掉所有亲人。他没有今天夜里,
也没有明天早晨;
更没有勋章可挂,
只有着满身弹痕。
不同于学校里装模作样、讲究什么“特殊的朗诵技巧”或“美学”(我曾在2004年台北诗歌节的朗诵比赛上听过一位女老师口口声声这个词,但我真的听不出他们的表演有什么好),李敖念自己的诗就是自然地读过去,当然比平常多一点抑扬顿挫,但也不夸张,结尾也只是稍微放低、放慢,念完休息一秒,转头回来,便言归正传,继续骂人了。我真心觉得诗歌就是这么读才对。
后来我开始研究流行歌词,包括各种谱曲演唱的诗,做好的有,做坏的更多,心得是:能得到接受与流传的,必要“自然”;即便造作,也要让人感觉你本性就是这么作,那样才“对”。然而理论终究是远远落后于实践,当我只是觉得就算跟他们说这些也没用、反正现代诗如今已经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时候,A站、B站等各路Up主好汉已用“鬼畜”的方式,把各种浮夸表演的突兀与荒谬去到尽,负负得正了。这就好比李敖在《上山‧上山‧爱》里对一众现代诗人开的地图炮:
你呀
诗人的
狗屁的
诗呀我啊
请你们
拿回去
搽狗屎吧
当年看到这一段,真是笑到抽筋。当然,如果你是那个被骂的人,或觉得自己的理念也被他扫到,那就不好笑了。特别是在喷子泛滥的如今,各种“一棒子打死”的言论多少都会助长反智的心态,使人更不想用理性、建设的态度来解决问题,这是我们大家不必多么有识就都能懂的。然而懂是一回事,走出来还要花些工夫。
在国中到高中那几年,我是真崇拜李敖的。那时候李敖的气场强到,有人说:很怕看到李敖在书里骂其他作家,因为看过以后,再看那位作家的东西,脑子里都是李敖的定见,看不进去了。──当然,现在我们可以说,转益多师,看得多了以后,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一个人“摄”住了。然而当年我的确被李敖牵着走了好几年,直到发现自己有些事情毕竟和他不太同意的时候。
李敖主张“全盘西化”,反对被国民党拿来当棒子使的所谓中华文化;我对国民党那一套也没什么好感,但我并没有那么反对传统。相反的,因为看到太多人借着疑古、非古来搞政治了,我反而想要好好读一读古书,把那些被他们解构的东西重新组回来,找回一些被今人拒绝掉的崇高。再因为自己比较喜欢怪力乱神,又从小打游戏,对《易经》的数理颇有一些遐想,所以看到李敖在《要把金针度与人》中给《易经》的评语“只是一本卜筮之书”就很不想同意。再然后,对李敖自称“五千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我也想着你的文章是否就真的无可挑剔?结果看《李敖快意恩仇录》也发现了不少可再修饰的句子。当然,一个人又做节目又写书,快手之下不可能皆是精品,要评价还是要就大体而言比较好,但这种小小的胜利,对一个还没几年功力的青少年来说,已经够可贵了。
高中到大学那几年,李敖继续做节目出书,多是旧货翻炒,新书包括填1980年代坑的《上山‧上山‧爱》也是自爽居多,公众对他的书渐渐失去兴趣了,倒是在政坛上,他仍不时有可观的表演。从2000年“总统”大选到2004年开始在“立法院”里大煞风景3年,国民党、民进党以及余众,没有一人敢惹他,偶有不明白他过去有多么厉害的家伙顶撞一下,立时被李敖整出一票黑资料修理个体无完肤。这是很多人都爱讲的,因为讲起来很爽。再加上打官司的故事,李敖一个人就可以出十几本《世说新语》。他倒也真的出了。
我打官司打的是过程,不是结果。例如我告刘泰英,第一次开庭,他来了,我没来,因为我母亲动手术,我请假;第二次开庭,他来了,我没来,因为我动手术,我请假;第三次开庭,他来了,我还是没来,这一次忘了是什么理由了。总之刘泰英一张臭脸走出法院,看到一个人趴在他车顶上,柯赐海。从此以后,刘泰英就衰了。
这一段是和李敖合作过多次的汪荣祖先生转述的。刘泰英是李登辉时代的大掌柜,柯赐海是专门在新闻画面上抢镜头(他有雇人专门关注媒体采访行程,SNG直播车去哪他就去哪),秀了十几年,还选过县长、民代(皆落选,但他的竞选歌曲《抗议》可谓经典,强力推荐)的一个有钱人。这个段子中,“第三次忘了是什么理由了”够好笑,因为不管是老婆、儿子还是猫狗开刀,招式都已用老,不如这一“留白”。不过这不算难,我们看一遍也能学会这种写法;最后的柯赐海,才是神来一笔。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柯赐海是不是李敖打电话叫来的?柯的级数比李敖差远了,然而竟也“合作”过这么一场,也算是当代一段奇葩的佳话了。
比起讲着爽快,李敖还有一项真正惊人的神通,就是选情预测。印象中他每次都中,表面上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例如“因为阿扁会骗”,但我认为他底下其实还有更缜密的分析,只是不讲。他预测自己选“立委”的得票数,与实际结果33922票,相差不到1000票,是台北市第二选区得票最低的当选人。如果说李敖狂妄,他不该预测自己拿个十几二十万票排第一吗?保守一点,也不该说只是“低空掠过”吧?可他就这么说了。
如今,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想:李敖是真懂台湾的人,也有自知之明。这两点,有一个共通的地方,就是“表演型人格”的“欲求不满”。
应该没有多少人比李敖更能算是“表演型人格”,同时,想要的东西远比自己实际能得到的多,这是人类的通病,在李敖身上,在台湾的政客、媒体身上更是特别厉害。一方面总在追求被世界看见、让人承认;一方面又想说我比你们都高,在座都是垃圾;再一方面,又互相吐槽,呛其他人眼高手低、没实力、假货。尽管如此,几千年来,我们文人向往的就是“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现代的台湾地区又确实提供了这样的舞台、这样的通达之道,怎能教人不前仆后继?换我上,我也一样。
高中时买过一本李敖前女友王尚勤的女同学写的回忆录,提到了李敖自己并未示人的一面:李敖与初恋情人分手后,非常受打击,无法接受现实,精神完全崩溃,然而他认为自己是强者,强者不应该这样,于是之后,李敖在自己心里建了厚厚一道墙,走出来,加倍刻苦地战天斗地展现自己,死命做到自己认为该有的样子。那本回忆录的作者并不知名,追述的对象其实是王尚义、尚勤兄妹而非李敖,态度也是温柔敦厚而怜悯的,是看开了,亦不深究李敖对他人造成的伤害。我从这里开始认知到“强者”心底或有的一点幽微之处。
大学以后,随着网络的普及,岛内外政治生态和全世界各种意识型态战争的演化,我愈来愈能体会各种把自我建立在踩一群人、捧一群人、要大众关注和承认的心理,因为我也经常这样。老实说,那真的很爽,独战有独战的爽,群战有群战的爽。当然,这不免有务虚而不切实际之嫌,我自己就这样嫌人,我当然也会这样被人嫌。而我们的课题,就是如何在不必真的自己去做实际苦工的情况下,作出我有在务实、我才算务实的样子,然后继续指斥别人为虚。这时与其说李敖过气了,不如套一句李安的话,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李敖”。只是李敖真的苦过,没有那么容易被人驳倒;也有真的爽到,可以不在乎别人攻他弱点与短处。
李敖大约是带动了、看到了千千万万的小李敖,又用各种尽管武断却又正好对到的思路,理解了一般人对李敖和各种“么魔小丑”的感觉,加上一些可以搜集而得的统计数据,故能预测选情如此之准。能预测选情,也就能预测大局,对此李敖也是屡屡快乐地表示绝望。他大约是真的“与绝望友好相处”了,至少见过他的人都说李敖平常待人非常和气,我以前有几次在街上看见穿着招牌红夹克的他,向他点头一笑致意,他也得意一笑。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已经老了、不必在乎了。设使真如他本人所愿,晚生个50年,与我同辈,那么身处这个报刊、电视都已盛况不再,人人可以直播、世道愈发赤裸的年代,他又能怎样呢?
李敖死了。1988年小蒋去世的时候,李敖出了一本《蒋经国研究》,封面一斜条5个大字“蒋经国死了”,这样用最直白的语言来叙述一件习惯上最需要修饰的事情(不论是褒是贬),这种粗暴的风格,于今思之,仍然抢眼。据说那之后有人不爽,在报上刊了头版广告写4个大字“李敖死了”,附一篇破口大骂,李敖很开心,然后把这事写到文章里。所以,对如今这位在上下五千年整部中国史都排得上号的奇人的死讯,最适合的写法,最能体现他一生所归、大势所趋(他领先时代,把这个成语歪解为男性的抽插动作)的写法,我想,应该也就是“李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