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尽量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审视和记录这件事。
艺术来源于生活。
去年11月,触乐曾经报导过一位与游戏厂商合作的主播中介。如今的游戏行业市场信息不透明,很多厂商,尤其是独立游戏开发者缺少宣发渠道,如果有人能够提供相应服务,在厂商和主播之间架起合作的桥梁,也算是一件好事。不过,到了今天,这整件事情的发展变得有些出人意料。
■ 一
周巍是游戏公司Kunpo的COO。去年12月,Kunpo出品的手游《比特小队》已经上架了一段时间,在玩家群体中口碑不错。TapTap上的数据显示,有18477名玩家为这款游戏打出了9.1分的总评分。最近一个版本,《比特小队》的评分达到了9.4。
周巍觉得主播中介提供的内容很适合自己。他希望主播能够为《比特小队》的宣传工作锦上添花,让玩家能在更多渠道看到这款游戏。
周巍对直播行业没什么了解,在与来自Upo公司的主播中介“青山酋长”取得联系并表达合作意向后,他确信酋长提供的服务就是自己所需的。酋长向周巍介绍了许多头部Up主,还向他详细介绍了这行的行业规律。
“都是我朋友,合作过很多次。” 酋长对他这么保证,“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周巍觉得对方诚意十足。周巍说,在交谈中,酋长曾向他大倒苦水,抱怨那些胡乱报价的无良前辈们,并透底自己的公司即将拿到B轮数千万元的融资——这更让他觉得对方诚意十足。
在拿到一份包含女流、逍遥散人、某幻君等顶级主播在内的豪华名单后,周巍决定与酋长进行合作。他专门要求,推广中要有他看好的4位顶级Up主。酋长答应了他,但在合同细节方面,双方出现了一些分歧。周巍希望能在合同中看到具体的合作内容,比如保证哪些Up主会提供何种级别的视频。但酋长告诉他,只能在签订合同后给出具体执行细则。
酋长告诉周巍,这是“行规”——先前自己曾有过先给方案后签合同的经历,但对方拿到方案后便反了悔,单子没签成,方案也惨遭窃取。酋长说,这些事情让他不得不防。
在酋长的坚持下,周巍认可了先签合同、后出方案的合作方式。他按对方要求预付了合同款的80%,共计74.4万元。
3月26日下午,我在酒仙桥一家公司里见到了周巍。他是这么解释自己的行为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需要预付80%的项目,但是想着对方是初创公司,资金周转不便,钱给到位了干活也卖力,就直接给了……我可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这么想的。在钱的问题上,我从来没和他们纠结过,要多少就给了多少。”
周巍说,他对这次推广的定义是“做一次新领域的尝试”。至于合同的具体内容,周巍说他并没细看。“我挺忙的,也没时间细看。当时想着应该没什么问题,结果就出问题了。”
付钱之后,推广计划开始进行。但和周巍期待的有所不同,他点名要求的4位顶级主播始终没有出现。期间,一直紧盯新增用户量的周巍找到酋长,告诉他许多参与了推广的主播敷衍了事。周巍觉得,酋长的推广渠道几乎没能起到什么宣传效果,并希望酋长在接下来的推广中能够减少直播比例,增加Up主视频数量,达到持续传播,增大影响力的效果。
周巍说他的态度并不强硬,可“酋长却显得不太高兴”,并觉得周巍“不尊重自己的劳动成果”。酋长用“Up主觉得调性不合、档期太满、预算太高”等理由回应周巍的质疑,但周巍觉得难以接受。
在周巍一再追问下,酋长翻了脸。他告诉周巍,合同里已经写明了解决方案——如果约定好的Up主档期有问题,可以用同等量级的Up主进行替换。
周巍并不认可酋长的解决方案。“合同这么写了,我们没仔细看也认了,但是替换的时候是不是需要和我们确认一下?一声不吭换了,就说是同量级,我不认可。”
周巍觉得被替换上的Up主和自己点名的4位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这些Up主的风格、调性、粉丝人群也与《比特小队》的目标用户相去甚远。除此之外,他也并不满意已经播出的节目内容。“节目里硬插一段广告也算整期效果,主播各种游戏混着播也算整期效果。我们游戏质量不错,钱也花了,凭什么受这种委屈?”
2019年3月,周巍通知对方,如果不能兑现让4位原定主播参与推广的承诺,就将放弃合作。双方一番谈判后不欢而散,酋长坚称自己按合同办事,周巍则坚持要求对方履行最初的约定。
谈判破裂后,周巍要求对方出具一份结案报告,将支出核算清楚。在他收到的结案报告中,《比特小队》近期所有的用户增长都被算成了酋长的功劳。
“这几个月,我们拿了TapTap推荐、苹果App Store推荐,TapTap方面还帮我们请了几个重量级主播做宣传,各种渠道宣传,他怎么有脸说因为他的工作,《比特小队》用户增长量翻了6倍呢?”
周巍觉得酋长在结案报告中夸大了自己的推广效果,酋长则觉得周巍想要拒绝付账。这个说法让周巍更加难以接受。“我赖账?我赖什么帐?钱是先给的,我从来就没提过钱的事,就让他把活干好,怎么就成了赖账了?”
周巍很看重自己的商誉,他认为,自己在业内做生意从来没在钱上出过问题,而酋长的指责诋毁了他的名誉,如果别人相信了这个说法,“我以后还怎么干?”
3月23日晚上10点,周巍在微信朋友圈里公开指责酋长,怒斥对方“吹的牛×做不到”,并表示“合同没看清楚吃亏我忍了,我不缺钱,也不用你退”,同时希望其他业内同仁在寻求合作时能多加留意。
几小时之后,有人将这条朋友圈截图发到了一个游戏行业内部微信群中,这让事情的走向变得更加离奇。
■ 二
那是一个汇集了500名游戏从业者的大型微信群,在群里,游戏产业链条中所涉及到的所有工种都一应俱全。相比于500人的规模,群里的活跃度并不算高,每天的聊天记录几分钟就能翻完。而就在最近几个月,整个群里的气氛活跃起来,群里的聊天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酋长贡献的——他是群里最活跃的几个人之一。
周巍的言论发到群里之后,许多酋长在对外宣传时曾提过的“合作伙伴”开始对酋长的言论提出疑议,包括发行公司椰岛游戏、心动网络、游戏平台WeGame在内的大量“合作伙伴”都表示,他们并不认识酋长,也没有同其进行过合作。酋长对此有些支支吾吾:“我们玩家社区送过Key,我们转送过一部分主播。”
酋长说,自己与周巍只是有些沟通方面的误会,但很显然,群里的成员们已经不太信任他了。酋长表示,“打嘴仗毫无意义,我们用数据说话”,并承诺将在当天中午把公司与所有主播、Up主的转账记录公布出来,以证清白。“涉及的758个主播都有转账记录。”随后以调取记录为名不再说话了。
成员们开始间歇指证——有人说自己从未与此人合作,但开发的游戏却作为推广案例出现在了酋长的宣传PPT上,还有人描述了酋长曾向自己索要激活码的经历:“说是要帮我们做一波推广,要了20个Key,然后就没声音了。推广也不知道在哪,但只是几个激活码,碍于面子,也不好说什么。”
在此事之前,酋长已经在这个群里活跃了数月之久,并未有人对他表示过质疑;而在上述这条朋友圈出现之后短短数小时内,大量“酋长提过的合作伙伴”否认了同其进行过合作,另有消息说,做出的推广案例许多也都是别人的成果。
到了中午,酋长给出了9张转账单,其中既有给员工的公司内部转账,也有给税务局的缴税记录。在转账单中,一张写着“制作比特视频定金”的记录看起来似乎有经过电脑处理的嫌疑——记录单上的一些文字字体和字重有明显区别,字也没对齐。
群内成员质疑转账单的真实性,酋长则以退群作为回应,他同时对周巍表示“法庭见”,并将其拉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更多的信息被群内成员披露出来。有消息说,酋长过去几年曾先后用过“竹海游戏与音乐”“独游世界”“游戏密探”等用户名;也有消息说,酋长在此前就曾骗取玩家社区赠送的激活码并变现。
事情在两家媒体成员对证的时候达到了高潮。媒体A说,酋长曾经用媒体B的名号与其接触;媒体B则说,酋长与他们相识的时候自称是媒体A的员工。先前曾与酋长同桌共饮的《太吾绘卷》制作人茄子也反馈,酋长在与他接触时自称“索尼员工”,至于其曾声称的“帮助《太吾绘卷》做推广”一事则根本不存在。
■ 三
次维文化总经理“乌鸦”原本也是微信群中围观的一员,在围观过程中,乌鸦发现酋长给出的许多案例出自他手。于是他开始向一些酋长宣称长期合作的主播询问详情。
几乎所有主播都表示,自己和酋长根本不熟,有些主播在游戏展等的场合加过酋长的微信,有些只是在微博、B站收到过酋长发来的私信,有些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主播在节目中提到《比特小队》,或提到之前酋长推广过的游戏的原因令人惊讶地简单——为了支持国产游戏。有些主播收取了远低于市价的友情价格,有些则提供了免费服务。
所有这些服务都被酋长列在结案清单上,并给出了高于实付金额数倍的价格。其中的一个例子是,在结案清单上,某位主播的推广单价被标为20万。我找到了那个主播,他告诉我,他只收了2万元,这是“国产支持价”。
酋长曾经向周巍称,自己的利润率约为15%,但乌鸦不认可这个说法。他告诉我,他和名单上的主播们核对过钱数,核对之后,他认为酋长在《比特小队》上付给主播的费用总计10万元左右,而周巍为此将要向酋长支付74万元——刨除酋长声称“还没花完”的18万,周巍也要支付56万。
“别说15%,翻个倍,我让你挣30%,你把事儿办明白了也行啊。”周巍对此愤愤不平。
了解了事情过程的主播们也恍若梦幻,他们为周巍的损失感到惋惜,同时也因为自己的善意受到别人利用而感到心寒。有主播表示,“以后可能会直接和厂商接触,不敢和中介合作了”。
乌鸦觉得酋长是专门针对独立游戏和单机游戏进行推广的,“应该就是针对没有市场经验,没有推广渠道的(公司)”。乌鸦告诉我。有可能的确是这样,成熟且规模庞大的大公司早已经有了自己熟悉的推广方式和合作伙伴,而独立和单机游戏开发商们本来就是一群不被市场主流关注的人群,也正因为此,他们往往在推广上更加懵懂而被动。
此事的最新进展是,酋长表示要起诉周巍。我曾经询问他为什么要起诉,但酋长并没告诉我起诉的理由。再之后,他就拒绝和我对话了。
周巍决定等待,他告诉我:“我现在盼着他把律师函寄过来。”
■ 四
酋长和周巍讲过自己之前的故事。酋长说,他曾经在和甲方签合同前给出过详细方案,但方案被甲方剽窃。徐勇告诉我,这事的确发生过,但徐勇是出方案的人,酋长才是剽窃者。
徐勇就职于AdGo平台,业务中有一项是“KOL经济”。KOL是一个营销学上的概念,即“关键意见领袖”。KOL经济就是通过特定领域内拥有影响力的人物进行宣传推广。徐勇将自己的工作定位为游戏宣传外包,与知名主播、Up主合作为独立游戏带量则是外包计划中的一部分。徐勇对我说,酋长的经营模式及宣传话术全是从他这里套话得出的,“只不过我们都是先工作、后结算,从没要预付80%”。
去年5月,经先前的合作伙伴介绍,徐勇与酋长加了微信好友。当时酋长自称在做独立游戏发行,之前做过不少Steam游戏,现在想增加手机游戏方面的业务,手握大量手游资源,有一些推广方面的需求。
手握大单的客户主动上门,徐勇非常高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面对酋长——他自称游戏侦探网商务负责人黄立成——的细致提问,徐勇知无不答,从推广手段到合作模式,从主播报价到营销效果,酋长的提问涉及到了推广工作的所有细节。以至于徐勇事后感叹:“别的不提,套话技巧确实一流。”
问题涉及到了游戏推广的方方面面,但谈到双方合作的具体事项时,酋长却并没给出具体的答复。几个月后,徐勇在和一家发行公司谈游戏推广合作时,被对方以报价过高为由拒绝了。几天后,他发现对方的推广合作伙伴变成了酋长,而酋长给出的合作方案与他的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在具体人选上有所变化。“换了一些身价低、效果差的主播。”
徐勇认为,酋长是看过他推广手游的成功案例后才上门来套话的。但他没有切实证据,只是此后提高了戒心。
围绕着酋长的传闻开始变得纷乱复杂,几乎所有人都和他有过联系,而他在所有人面前又有着不同的模样、工作和过去。人们感叹着酋长惊人的技巧,也偶尔会感到疑惑:“咱们怎么就被他一个人骗了这么久呢?”
■ 五
周巍告诉我,即使吃了亏,他还是认为主播中介这个模式本身并没有问题。此刻,他正热切盼望着酋长能真的和自己法庭见。
因为先前曾对酋长进行过报导,酋长曾多次对外宣称触乐是其公司的“战略合作媒体”,并号称我与他私交甚笃——尽管我们在采访后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争议爆发后,我曾试图从酋长那里获取更多信息,了解他本人的真实想法。最初,他表示自己会看情况解答我的提问,但当我根据曾经的报道,问他“《太吾绘卷》制作人表示在游戏发行前与你并不认识,你是怎么看的”时,他回答我:“等律师可以接近的时候截图给你吧。”我表示不解,他又说自己“不想被情绪影响”,但“证人证言目前都在,所以经得住问答”。
我问他:“所以,你找律师打算起诉吗?”
他回答:“律师已经(在)准备资料。”
我继续问:“我可以和律师咨询一下吗?”
他告诉我:“已经(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律师了。”
之后,酋长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30多个小时过去了,他的律师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和周巍在徐勇的公司见面,听说酋长请了律师之后,周巍想了一会,然后说:“我都怀疑有没有律师这个人,是不是他请的群演,这人就没什么是真的。”
3月27日中午,酋长在朋友圈里发表了一篇长文,表示自己遭到了周巍的不实指责,自己是按照合同办事,并用周巍的预付款做出了性价比最高的工作。在文章最后,酋长向已经被他拉黑的周巍问道:“让法律的归法律,周巍总,可好?”
周巍隔空回应:“把我删除了问我可好,真笑死人了,我看见就一句,先把吹的牛×兑现完。”
3月27日下午5点,酋长在朋友圈里发出了一则律师声明,要求周巍删除朋友圈及在群里的言论,参与转发、评论的媒体及圈内朋友也要删除转发和评论内容。
对这份律师声明,周巍回应道:“快点发传票,别磨叽。”
■ 六
我找到了李寻欢(化名),李寻欢曾是酋长所在公司的一名员工,不过现在他离职了,我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解释。
“公司是有主播资源的。”李寻欢对我说,并表示他在离职前和一些主播“处得不错”,也进行过一些合作。
我向他展示了酋长给出的一份“主播资源图”,上面有许多知名主播。我询问他这份名单上的所有主播是否都和他们达成了合作意向,李寻欢告诉我,名单里有一部分是他的资源,其他的主播他并不清楚。
李寻欢向我展示了一些聊天截图,证实自己的说法并非虚构,他的确和主播有过合作。但他并不愿意公开这些截图,原因是“希望保护主播的利益”。我询问他对酋长是怎么看的,他眼里的酋长又是什么样的人,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什么,他表示自己并不知情,也不愿对酋长本人进行评价。
“现在处于风口浪尖,我又离职了,我不想落井下石。只能说大家在每个岗位上都尽心尽责,发展成这样我不知道具体情况。我问心无愧。”
我找到了李寻欢提到的主播,他告诉我,他的确和UPoUPo的一位员工有过合作,但跟这家公司没关系,他也并不清楚这家公司到底做了什么。
李寻欢不认可“UPoUPo白嫖主播”的说法,他表示“UPoUPo都是给了费用的”。我问他利润率的问题,李寻欢说自己并不知情,因为“财务是独立的”。
不过李寻欢觉得:“如果有兴趣,可以让独立游戏开发者们看看主播们正常的价格,没有一个承受得起。”他又补充,“本来半价是走情怀的,现在其他厂商都跟你讲情怀。另外主播价格高,头部流量的价格也确实是那么多钱。UPoUPo走的是国产情怀来谈判,所以主播才愿意降价,主播的报价和收入对个人来说都是一种隐私,曝出去的话,没法谈单子了。”
乌鸦认为这种说法在逻辑上存在问题:“我们和主播讲价格也是在预算范围内谈,看主播喜不喜欢。没有任何一家公司会以’卖惨’来压价。这很不道德。”
有消息说,酋长所在的公司曾经用“制作人卖房做游戏,希望得到支持”的口号和主播谈判,希望主播能够降低价格。乌鸦对此有些生气。“就是因为有他们这种过度利用情怀的情况,情怀才不值钱。一个陌生人跑你面前说‘我快活不下去了’,这不叫合作,这叫乞讨了。”
■ 七
我很难对这件事做出什么总结。我们总希望一件事情能够反映一个行业、一群人,或者一个时代,但这件事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天才般的伪装者将自己幻化出多重面孔,游刃有余地行走在某个圈子之中。
这本来是一场闹剧,但因为身在其中,我的感受又有了一些不同。我从公司的同事那里听说过一些“这类人”的传说,他们利用信息不对等赚取巨额利润。我也曾经听说那个古老的笑话——一个年轻人用加拿大银行总裁的职位赢取比尔·盖茨的女儿。在此之前,或许独立游戏无利可图,但当这一行业逐渐引起人们的关注之后,或许会有更多这样的人试图在此掘金——我曾亲眼见过同一个主播对3个游戏开发者同时说出了3个完全不同的报价。
而哪怕是在已经规范化的商业游戏领域,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或这样的公司也时有出现。我们显然不应该批评遭受损失的人,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这样的事情正在消耗我们的善意和信任。
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尽量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审视和记录这件事——但对于我而言,我自己知道,这也是一次让人不那么开心,但让我在今后时时警惕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