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安吉洛和他的时代。
托马斯·安吉洛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作为在失落天堂市跑大街的出租车司机,托马斯·安吉洛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下午上班,凌晨回家,因为夜班车开价总是要高一些;回到家吃两块面包,洗个澡,做20分钟伸展操,喝一杯白开水,决不把疲劳带到下一天,虽然也没几个子儿能留到下一天。大家都叫他汤米——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昵称。
不过,自从农场主们将牛奶一车一车地拉到哈德逊河倒掉,汤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到牛奶了。“听说还有好几个农场主和牛奶一起沉到了哈德逊河里,这年头不容易啊。”汤米边开车边对乘客说,“有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
“开好你的车,别多嘴。”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的乘客不耐烦地呛声,“你还没见过真正的工作。”
汤米被噎住了。从之前的聊天中,汤米刚刚得知这位乘客在股市崩溃前几天抛掉了手头所有的股票,摇身一变,成了全城排得上号的富人。正因如此,在汤米为生计辛辛苦苦奔波操劳的时候,他才能去做“真正的工作”——前往艺术馆赏画。
“这不公平”,汤米在内心发出无声的抗议。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前几天跑夜班时的那场奇遇。在那个夜晚,两位从枪战中逃脱的帮派分子上了他的车,用枪指着他,逼迫汤米载着他们前往“大先生”的酒馆。汤米靠精湛的车技成功甩掉了敌对帮派的追兵,最后成功将二人带到了目的地,拿了一大笔赏金,足够他再买一辆新车。
这是托马斯·安吉洛第一次尝到地下生活的甜头,但那时,他还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19世纪后期,意大利王国在诸城的废墟上诞生,四分五裂的意大利在加里波第将军的努力下统一为整体。著名的西西里黑手党就诞生在这样一个年代。彼时,北方平原的工厂主和南方的农场主们第一次被置于同一个政体下,现代经济、现代政治与传统的社会结构犬牙交错。黑手党以传统的地中海式宗族为组织基础,将西西里的经济命脉——柠檬种植和硫磺开采——掌握在自己手上,并且以现代的企业组织打入到全球市场当中。
与实行单子继承制、日益核心家庭化的英国和德国人不同,意大利和西班牙人地中海式的家族组织规模更大,范围更广。传统上,地中海式的家族组织横向囊括了家族的所有分支,纵向包括了尚且健在的所有家族成员,并且将仆役、佣人、干亲等处于依附关系的无血缘成员也包括在家族成员的范畴内。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之上,意大利的黑手党组织诞生了。
黑手党一词的原文“Mafia”源自意大利语“mafioso”,意为招摇的、有气魄的、虚张声势的,大概代表了外人对黑手党徒的印象,而他们自己往往自称为“Cosa Nostra”,意为“我们的事业”。意大利黑手党拥有共同的组织结构和行为准则,基本组织被称为“家庭”或“家族”。
“开枝散叶,四世同堂”的地中海大家族正是西西里黑手党的组织基础。因此,在旧大陆的欧洲各地,黑手党派系以家族为基本单位进行扩张。也正是因为有家族这一坚实的纽带,意大利黑手党在上百年的历史里始终斩之不尽,灭之不绝。
19世纪80年代起,由于南意大利和北意大利在资源禀赋、发展水平和经济结构上差距过大,南意人在统一后的意大利实际上处于被半抛弃的状态。意大利刚刚统一时就有人戏称:“加里波第将军不是统一了意大利,而是分裂了非洲。”在这个背景下,大量南意人背井离乡,前往被移民中介宣传为“流着奶与蜜的机遇之地”,他们去了新大陆,在美国寻找改变命运的契机。
然而,他们被欺骗了。
尽管遇到了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汤米仍然按部就班地做着他的出租车司机。直到有一天,他正悠闲地坐在车里喝咖啡,却被两位拎着手枪和棒球的男人拖出车厢一顿毒打。“你不应该和莫雷洛老大作对,这是你犯下的最大的错误。”拿着棒球的男人阴沉地说。汤米设法逃走了,并在两人的持续追击下逃进了那一夜的酒馆。
“大先生会保护他的朋友。”那晚曾拿枪指着他的头的尖嗓子男人对他和两位追兵说,“大先生言出必行。”两个帮派分子悻悻地离去。但汤米没有走。“我要见大先生。”他说,“我要让莫雷洛的人好看。”
“这是个我无法拒绝的理由。”萨列里家族的“大先生”唐·萨列里说。于是,汤米和萨列里家族的两位成员,也就是那晚和他一起亡命街头的两人一起,踏上了复仇之路。他自己很清楚,走上了这条道路就无法回头。
当天,汽车电台传出新闻,莫雷洛老大的停车场遭不明人士纵火,损失惨重。另一边,汤米回到萨列里家族的酒馆,交上投名状。他被“大先生”正式接纳,成为失落天堂黑手党势力萨列里家族的成员,由那两位亡命兄弟,“士兵”(Saldato)保利和“角头”(Canpo)山姆带着做事。
汤米很快就适应了地下王国的生活。在失落天堂的地下世界,帮派的冲突大多围绕私酒展开。那时,酒比金子还贵,谁掌握了私酒的生产和销售,谁就能得到数之不尽的财富。谈判、阴谋、背叛、暗杀,为了控制更多的领地和酒坊,汤米和他的同僚们无所不用其极。彬彬有礼的出租车司机汤米已经成为过往,取而代之的是和两位兄弟端着芝加哥打字机冲锋陷阵的萨列里家族“士兵”托马斯·安吉洛。
从19世纪起,大批来自南意大利、爱尔兰等传统欧洲天主教地区的移民涌入美国,希望在美国寻求经济上和政治上的机遇。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建立在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这一社会基础上的美国并不欢迎他们。这些来自欧洲的天主教移民在找工作时处处碰壁,不被允许从事体面的工作,只能做一些出卖体力的劳动来维持生计。
不被主流社会所接纳的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在大城市特定的街区里抱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意大利”和“小爱尔兰”。相似的处境和地中海式大家族的纽带将这些被排除出主流社会的局外人联结在一起,催生出一个又一个街头帮派。
早期的美国街头帮派和他们的西西里同行间有很大的差距。在早期的帮派中,街头暴力是争夺权力的手段,兜售鸦片、勒索保护费是主要经济来源。帮派的活动范围局限在移民聚居的贫民区,能掠夺到的利益也相当有限。
早期帮派的代表人物是纽约街头“死兔帮”的头目“老烟”约翰·莫里西。这位爱尔兰裔美国人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在臭名昭著的纽约五点区(移民聚居区)打出了一片天,还曾获得美国拳击比赛的全国冠军。最后,他当选为国会议员,正式跻身上层社会,与马克·吐温等一众名流过从甚密。“老烟”的成功为新移民们树立了一个不那么正面的榜样:重罪暴力是被事实上剥夺经济与社会地位的移民的晋身之阶。
后来,意大利黑手党随着移民一同来到美国的土地,情况发生了改变。
黑手党成员“幸运儿”卢西亚诺出身于西西里贫穷矿工家庭,他在20世纪初期来到美国,以意大利移民为基础建立了美国最早的黑手党组织。经过他的经营,美国黑手党迅速发展为遍布纽约、芝加哥、波特兰等各大城市的庞大组织。卢西亚诺又通过建立“委员会”(The Commission)将纽约碎片化的黑手党组织整合起来,由“五大家族”联合统治。
至此,美国黑手党已经成为完全凌驾于街头黑帮之上的庞然大物。它以血缘和族裔作为联系成员的纽带,又以现代管理的方式经营赌场、赛马场和妓院,运作着庞大的灰色产业,同时不惮于用暴力来谋求扩张。它以类似官僚制度的方式运作,建立起由“合伙人”“士兵”“角头”“二当家”“老板”5个等级组成的森严制度,相比于人们想象中的兄弟义气更强调服从和忠诚。在一些传统的黑手党组织里,只有意大利西西里地区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成员,实际上也是家族成员。
应该指出的是,“黑手党”这个词其实诞生于美国,它原本对应英文中的Black Hand Society或Black Hand Gang一词,但后来含义起了变化。
起初,一些当时的小黑帮在进行勒索、抢劫后会在附近留下黑色手印作为标示,这些街头帮派本身没有意大利黑手党背景,只是经常冒用“Mafia”的名头。不过,对意大利“Mafia”组织不熟悉的美国人把他们当成了一回事,就开始用“Black Hand”来指代“Mafia”。慢慢的,人们开始把“黑手党”“Black Hand”跟“Mafia”划上等号。
不论如何,那时的黑手党势力主要盘踞在移民聚居区,但1920年代的一道宪法修正案改变了一切。
“我们马上就要没钱了。”萨列里指挥手下将自家最后的藏酒装上了卡车,“这些应该能撑到我们破产的时候。”
保利盯着自己的老板,叹了口气。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由萨列里阁下抚养长大,与老板情同父子。想到被莫雷洛帮挤压得越来越小的生存空间,保利犹豫了一会,开口说道:“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我前几天搭上了条线,有个叫盖茨的人,他的老板与莫雷洛谈了一笔私酒交易。但他自己显然对莫雷洛恨之入骨。”“然后呢?”萨列里阁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保利。“我们可以配合盖茨来个过河拆桥,演一出半道打劫的好戏。”保利接着说,“这批从加拿大进的威士忌就归我们了,而盖茨的老板会认为莫雷洛不值得信赖,从而寻找新的合伙人。”
“这时萨列里阁下就会适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汤米补充道。
萨列里阁下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见到了盖茨,拿到了货,顺便把他揍了一顿。你知道的,戏得演得像一点。但就在我们装货的时候,另一伙帮派分子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带着十几支芝加哥打字机。他们是真的来抢劫的。我们跟他们干了一架,盖茨吃了几个枪子儿,不过没死。到处都是弹壳,到处都是血。我们逃了出去,耳朵里还在轰隆隆地响。”
多年之后,坐在失落天堂咖啡馆一角的托马斯·安吉洛回忆起1933年的那一天。坐在他对面的警探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打那天起,我对那样的生活就有些倦了,保利也是。”
“妇女十字军”成立于19世纪80年代,由一群饱受酗酒丈夫困扰的家庭主妇组建。19世纪的美国主流社会仍然被新教的伦理观念所主宰,新教禁欲主义的色彩相当浓烈。因此,这群由家庭主妇发起的社会运动撬动了变革的浪潮。在短短30年间,超过半数的美国州宣布禁酒,而在尚未禁酒的州里,也有大量的市镇议会通过了禁酒的法案。
1920年1月17日,美国宪法第十八修正案生效。修正案规定,在美国全国范围内生产、运输、销售酒精饮料皆属非法。在保守主义者看来,第十八修正案是基督教教义和美德在美利坚土地上的胜利。在时人的想象中,罪恶的酒精饮料终于从山上之城消灭,人类道德进步到了全新的阶段。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超出了当时所有人的想象。酒类虽然被禁止,对酒的需求却无法消灭。此时所有合法的酒类生产商都已绝迹,酒精饮料的生产就这么落到了黑帮手中。
美国一夜之间被不计其数的地下酒厂和地下酒吧所占领。除了本土的私酒生产商,加拿大、墨西哥也在向美国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市场走私酒精饮料。街头帮派掌控了大部分酒类的生产和运输,随后更有组织、更有纪律、规模更大的帮派通过暴力手段接管了私酒产业。
阿尔·卡彭正是那个时代的宠儿。卡彭被称为芝加哥黑帮之王,早年跟随意大利裔黑帮大佬强尼·托里奥。通过谋杀前任“老板”,他们接管了芝加哥的黑手党组织,并在与爱尔兰人帮派的争霸中获胜。根据对当时新闻的统计,1920年到1930年的芝加哥几乎每天都有命案发生,其中90%的死者葬身于帮派火并。这段时期被时人称为“酒精战争”。
禁酒令催生出的私酒产业永远改变了美国黑帮的形态。私酒产业为黑手党带来了取之不尽的滚滚财源。这些财富被用来购买军火、地产、杀手,当然也可以被用来收买官员。芝加哥黑手党用重金贿赂了芝加哥的行政和执法机构,上到市长,下到基层警察,都对他们的不法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新市长威廉·迪弗当选并对帮派分子重拳出击后,托里奥和卡彭将据点迁移到了距芝加哥不到10公里的工业小镇西塞罗。在那里,芝加哥的执法机构鞭长莫及,而黑手党通过贿赂与胁迫并用的方式操纵西塞罗的选举,确保当选者是他们的“朋友”。
借助私酒产业提供的大量资金,黑帮正式将影响力扩大到贫民区之外的世界。一夜之间,他们从人人喊打的犯罪分子,变成了对抗不公正法律的现代罗宾汉。卡彭是第一位在媒体面前抛头露面的黑道领袖,他在召集而来的记者面前发表演讲、做出承诺、展望未来,俨然一副商界名人的形象。禁酒令让他们从街头混混摇身一变成为国际商人,拥有自己的律师、会计、房地产投资人和航运承包商。
1929年2月14日,阿尔·卡彭帮的成员装扮成警察,在光天化日之下处决了7名由“臭虫”莫兰领导的敌对爱尔兰帮派成员。这一案件震惊了美国,被称为“情人节大屠杀”。黑帮“现代罗宾汉”的伪善面孔被撕下,民间产生了强大的反对黑帮暴力的社会浪潮。联邦机构开始真正重视帮派问题,着手打击“有组织犯罪”。
“一开始,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那时我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牵挂。帮派生活对我来说惬意无比。”汤米喝了一口咖啡,“但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开始有了牵挂,感到恐惧。如果我哪天在帮派火并中丧命,我的妻子和女儿怎么办?又或者如果我侥幸生还,却发现她们已遭受不幸,那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那宗银行抢劫案是你做的?”警探眯起了眼。
“我和保利。”汤米的双眼短暂地失神,不过很快又回复过来,“他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他不是一个天生的帮派分子,他加入帮派是因为萨列里阁下抚养了他,他别无选择。”
“我们没有告诉萨列里阁下,因为那将是我们的最后一票。我们想找山姆入伙,但他没有答应。最后就我们两个人干完了这票,搬走了一大袋钞票。保利将钞票放在自己家里,让我明天过去分钱。”
“我想我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警探感慨地说。
“是的,山姆把我们都卖了。”汤米眼角抽了抽,接着说,“他杀了保利,把钱都搬走了,然后把我骗去市艺术馆,他和他的人准备在那埋伏我。但他失算了,我找到了他,给了他几枪子儿。这回不会再有人送他去医院了。”
“所以你得罪了萨列里家族,来找我们寻求庇护。”警探笑道,“那么你想要什么?又可以给我们什么?”
“我只想保住几个人,我的妻子和女儿。”汤米顿了顿,“不要装出你得牺牲很多却什么都得不到的样子。有我做证人,你可以解决莫雷洛阁下的案子,也有机会拿下萨列里家族,这将让你名扬四海。”
“那么,成交。”警探说。
托马斯·安吉洛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家人。”
“情人节大屠杀”后,卡彭成为联邦公敌。时任美国总统胡佛亲自下令发起针对卡彭的调查。纽约黑手党“五大家族”一度考虑根除卡彭以免遭到株连,但卢西亚诺否决了这一提议。经过长期艰难而危险的调查,美国国税局拿到了带有卡彭亲笔签名的账本,以偷税、漏税为由对他进行起诉,并以此为基点撬动了整个犯罪帝国。阿尔·卡彭最终以逃税罪被判入狱11年,芝加哥庞大的黑手党组织开始土崩瓦解。
但美国当局并不满足于此。1970年代,联邦调查局针对纽约的“五大家族”展开行动。五大家族成员多米尼克·甘比诺由于即将遭到内部清洗,背叛“缄默誓言”成为联邦调查局的线人和污点证人。联邦调查局在这次行动中投入了不计其数的人力和物力,发展了上千名线人,最后将“五大家族”的骨干一网打尽。美国黑手党就此走向没落。
时间倒回到1950年代,在汤米的帮助下,失落天堂的萨列里家族已经被连根拔起,包括萨列里阁下在内的主要成员锒铛入狱。汤米在监狱服刑8年后出狱,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安享天伦。然而,在享受了10多年的天伦之乐后,正在打理后院的汤米被两位帮派分子枪击身亡。
“这是为了萨列里阁下。”他们在举起枪时说。
随着黑手党主宰地下王国的时代过去,大众的对那个时代的想象渐渐镀上了一层金色。《教父》《疤面煞星》等以黑帮为主题的电影风靡全球,影响了出生于1970与1980年代的一整代游戏制作人。Rockstar Games开发工作室的大部分成员都是《疤面煞星》的粉丝,并在“横行霸道”(Grand Theft Auto)系列中设计了大量致敬这部电影的桥段。当然,GTA这个系列本身就可被视作黑道片传统在游戏领域内的延续。
1997年,一家捷克游戏工作室正在为《四海兄弟》(Mafia)的剧本所苦恼。这家叫做Illusion Softworks的工作室一开始仅有5人,但几乎人人都看着黑帮电影长大,希望在游戏中再现那些经典黑帮电影的氛围。“一开始我们的设想是做一个警察对抗黑帮分子的游戏,”参与了初代《四海兄弟》开发,后来又在Hanger 13 Games担任经理和艺术总监的Roman Hladík回忆,“但当编剧和导演Daniel Vávra接管剧本时反转了角色,让玩家扮演一位身不由己的帮派分子。此举彻底改变了游戏的设计方式。从此,一切都走上了无法回头的路。”
于是,托马斯·安吉洛在《四海兄弟》中出场,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正如那个人们反复想象、反复创作、反复再现,却早已走向日暮穷途的镀金时代。
(游戏图片均来自《四海兄弟:最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