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张大仙

■ 1.

红色和蓝色的炫光交替闪烁，舞台的四周喷射出缭绕的烟雾，彩纸制成的礼花弹四下炸开，场地里瞬间铺满了金色的碎屑。舞台的射灯照在纸屑上，闪耀的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站在第四届“王者荣耀全国大赛”总决赛现场的观众席上，前面的会场里正在进行冠军战队的颁奖仪式。除了主舞台，旁边的白色灯管画出的几个大字也同样显眼——“全国冠军，雄起！”。“雄起”是四川人特有的为选手助威的说法，象征着勇往直前的阳刚精神，很有主办地成都的特色。

每年王者荣耀全国大赛总决赛都会在现场安置带有主办地特色的装饰，或是编排节目——又或者两者并行。去年，第二届王者荣耀全国大赛的举办地是佛山，主办方安排了舞狮和武术表演。那场比赛夺冠的是XYG战队。相比战队，观众可能对他们的老板更为熟悉——张大仙。

此刻，张大仙正在主舞台下方静静地等着。按照主办方的安排，作为“XYG战队引领者”“王者荣耀全国大赛杰出贡献者”，他将在比赛结束后为晋级K甲的战队成员披上战袍。

不过，今晚的主角并不是张大仙，就像他在直播间里跟粉丝说的，他“就是来颁个奖的”。荣耀属于获胜的选手，当对手基地爆炸的那一瞬间，深圳MD战队的5名队员冲上了主舞台，在激昂的庆祝乐章的伴奏下，五双交错的手一齐捧起了冠军奖杯，金色的亮光直晃眼睛。

张大仙在主持人的介绍下走上了舞台。工作人员想要把战袍递给张大仙，但他起初会错了意，差点把盛着衣服的盘子一起端给了选手。发完战袍后，他站在5位选手的队尾，和其他人之间好像隔了两堵“空气墙”。工作人员递上战袍后，陆续离开了舞台，张大仙忽然注意到了自己和选手的距离，往里靠了靠，好像觉得站太近了，又往外挪了挪。

接下来就该致辞了。张大仙拿起话筒，端在胸前，等待主持人的指示。

■ 2.

大约半小时前，我在赛场的休息室里采访了张大仙。

这次采访是穿插在活动中的，采访结束后，张大仙就要去为胜利的队伍颁奖，也就是你们在这篇文章开头看到的场景。

两天前，张大仙也来到了这次活动的会场。不过他不是过来颁奖的，而是领奖。奖项的名称正是刚才提到过的、主持人介绍他的头衔“王者荣耀全国大赛杰出贡献奖”。

触乐对王者荣耀全国大赛进行过多次报道，这是《王者荣耀》大众赛事体系中最重要的赛事，按照官方的说法，这项赛事代表了大众赛事的最高竞技水平。“全民电竞，人人高光”，普通玩家能够借此赛事，参与电竞、享受电竞，如果条件充分，出色者还能走上职业选手的道路。

这听着可能仍有一点模糊，那就让我们换一个更直观点的说法，它是目前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全民电竞赛事体系。报名的选手就和你我一样，只是普通的玩家。只要找齐5名队友，任何符合参赛资格的玩家都能够参赛，从海选赛一路往上打，赢了晋级，输了淘汰。真正有实力的玩家能够从全国大赛的决赛中获胜，进入K甲（KGL王者荣耀甲级职业联赛）。从这里开始，玩家就正式迈入职业选手的领域了。

电竞其实并不是一件说办就办的事情。“最早的时候我想那不就是很简单，搞5个打得好的路人王，打比赛不就完了？”问到办战队的难处时，张大仙摇摇头说，“其实不是，选手的心情是波动的。说得严重一点，就像开玩笑说的，这个俱乐部里面那个煮饭阿姨，她煮不好，选手心态都不好。”

《王者荣耀》通过“全民电竞”降低了这样的门槛。张大仙说，“我们不需要说去找个网吧，手机就是网吧。我打开好友（列表），然后我拉你，你就进（游戏里）来了。”生活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场景，几个朋友坐在咖啡馆或餐厅里，拿出手机就来上一局。简单、短促，收起设备又继续手头上的事儿。碎片时间多了，也能聚沙成塔。

我能理解全国大赛主办方希望张大仙为冠军队伍颁奖的寓意与期待，毕竟可能没有比张大仙更合适的颁奖者了。在去年同样的舞台上，他组建的XYG战队脱颖而出，随后打进了K甲与KPL（王者荣耀职业联赛），最终斩获了四强的佳绩，就在昨天，他们获得了2022年KPL春季赛的临时席位。这是目前《王者荣耀》赛事体系中最顶级的联赛——考虑到这款游戏有多少玩家，又有多少支队伍，能成为所有人中的顶尖，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一个黑马杀出重围的故事，故事背后的人正是张大仙。张大仙告诉我，他希望XYG战队打的每一场比赛，都能让观众在看过后受到鼓舞。“就像我们进电影院看电影，它波动了你，让你共情很深。你看XYG的比赛，你也有这种共情，能更好地面对生活。”

而无疑，一个不被所有人看好的草根战队，从赛季底部一路杀上顶峰的故事是鼓舞人心的。

■ 3.

“全民电竞，人人高光”是《王者荣耀》这两年来力推的一个概念。实话实说，游戏制作组这两年在这方面费了不少功夫——现在事情越来越明显了，电竞和游戏是一个互利共生的生态，电竞的土壤愈好，游戏的玩家就会愈多，而因为持续有新鲜血液注入，也会不断涌现出高技巧的电竞选手，反过来把游戏的竞技属性推得更高。

采访的地点是在会场的休息室内。房间很大，巨大的玻璃墙外就是比赛的现场，从休息室里抬头就能看见主舞台的大屏幕，房间内的显示器里也同步放着赛事的直播画面。

“我觉得我应该算是普通玩家……”张大仙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他说话时偶尔会吞音，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少年说话不太好意思，一边挠着头的样子，憨厚，却并不令人讨厌。

从各种意义上，张大仙都很难算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拥有千万粉丝的主播是“普通人”——不过什么又叫“普通”？我们默认所谓的名人绝不普通，出人头地者必有其过人之处，仿佛生来就在冥冥中注定要与众不同。

无论明星多么光鲜亮丽，但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只是普通人。说起建队的初衷，张大仙回想道：“（想做战队）可能也不是因为一件具体的事，反而是一个幻想的场景。以前不是有黑粉说‘你是真的菜’‘不服来五五’吗？就想要是我有了战队，拉上弟弟们一起，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打赢？”

他笑着说：“现在我们可是KPL四强战队。”

■ 4.

透过玻璃幕墙，我能轻松地从休息室内看到场地内的赛况。整个会场搭建得精巧、华丽，两支参赛队伍背后复刻了游戏内的水晶基地。每当有队伍击杀了游戏内的巨龙，队伍侧的地面会闪烁灯光，像是巨龙断气前的呻吟。

媒体休息室的旁边是选手休息室，比赛开始前，我听到走廊里不断传来嘈杂的讨论声。我路过选手休息室时往里偷瞄了一眼。一个看起来像是教练的中年人端着手机，嘴巴里飞快地念着些什么，隐隐约约我能听到“第3条”“必须”“首要”等厉害的词汇，还有一些听不懂的游戏术语。坐在教练旁边的队员穿着蓝白色的比赛服装，垂头盯着桌面，逐字逐句地认真听着。

打电竞的少年们都是普通人，他们从平凡生活中短暂脱离，至少在这一刻成为明星。少年们听教练指导的场景，让我想到了毕业生高考前，端坐在教室里听班主任讲“最后一课”的样子。面对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我们总会感到紧张、忐忑，说实话，在这个层面上，打比赛和考试没什么不同。

王者荣耀全国大赛就是这样一个舞台，你说这几个端坐在准备间里的少年，他们是明星选手吗？或许是吧，但在我心里，他们更像是普通人，可是普通人遇上了合适的舞台，也一定会有耀眼的时刻。

和XYG战队一起，被提得最多的词汇是“草根”。张大仙团队向我介绍了队员们参赛前的经历——这段故事已经被讲述过很多遍了，可能不少人已经甚为熟悉：射手位的秀豆，如果不来战队，现在可能成为一名中医护理；副队长羲和给自己规划的另一条路是在酒店“当厨子”；中单灵梦因为被拖欠工资，差点离开电竞的圈子……

成名后的光鲜亮丽是真实的，但所有的电竞选手一开始都是“素人”。毕竟，生活中几乎没有与生俱来的明星，至少在电竞的圈子里，这样的情况并不存在。而另一方面，想要被人所知，不可或缺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有个舞台。这个舞台要足够大，足够善良，足够引人注意才好。对于这些少年而言，王者荣耀全国大赛就是这样的舞台，任何人都可以来到这里，向观众们展示自己——这可是数以亿计的观众。

这时候，赛场内的两支队伍陆续入场。我在楼上能同时看到从两边登台的队伍，穿着蓝白训练服的5名选手从一侧慢慢走上了舞台。衣服上的图案显然经过了设计，干净、简洁，除了队名和Logo以外没有过多的要素。大面积的色块贴合在一起，相当好看。

好像所有战队都是这样，不少草根出身的队伍，随着名气越来越响，各种资源像河川一样汇聚过来，慢慢地脱离了起初的样貌。商业化是一件好事，电竞也不是慈善，只有选手得到了训练条件和生活等多重保障，一支队伍才能走得长久。不过我怀疑，这样的故事是幻灭的，观众好像希望看到一支不被任何人看好的队伍，仅凭借着初心和理想，从海选杀到总决赛，最终摘得冠军。这种“电竞爽文”一般的剧情反而直戳人心，可是这有意义吗？

“有人说我们可以在KPL上买队员来补强队伍，但队员们是因为有梦想才跟着我们的，我们希望能让他们保持团结一致，让他们对电竞保有上进心和动力。”张大仙其实也动摇过，也想过和成绩做妥协，但他又会想，做战队到底是为了什么？“5个人作为一个整体，大家一起努力。”

“我们说‘什么叫草根？’”，他继续说，“我知道现在因为是结果导向，（有人会觉得是）有了我，XYG现在才会这样。但是我觉得，电竞的核心精神是真的强的人，他一定会遇到这些。”

“我相信‘全民电竞’在未来一定有一个队伍，可能就是学生，或者茶余饭后的几个高玩。只有这几个人，没有资本，也没有训练室。他们5个人就是刚好聚集在一起，然后一路杀穿，拿到冠军，这种故事也一定也会有。全国大赛给人的希望就是有那样一支‘超级黑马’。”张大仙对此显然充满了信心。

张大仙说，最早的时候，XYG战队也不那么正规。既没有正式的房间给5个人训练，也没有教练敲着黑板指点。“你看最早的时候大家的照片，其实我没有给他们好好收拾，几个人在商城里打比赛，灰头土脸的。”

“别人说我们‘不草根’，然后我在想，这种‘不草根’是什么意思呢？”张大仙嘟囔着。

“我觉得什么都是从零开始，就应该是草根了。”他最后说。

■ 5.

坦率地说，只有一个半小时的采访很难真正地走进某个人，这和采访技巧无关，即使是媒体从业者，对于受访者的认识也是循序渐进的。时间周期短了，再怎样也不能触到深处的角落。

不过我想，通过采访，即使只有一次，仍能看到一个人的大致轮廓。这其实是一件挺玄乎的事，就像你说不上来为什么能信赖或是怀疑某个人，可能对一个人的整体印象仅仅只是源自一件小事。有一点见微知著的意思，看到细节，然后推断出整体，这样的结论未必百分百正确，但按照我以往的经验，它基本可靠。

张大仙在我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纯粹。无论是对于战队，还是直播，他都相当坦诚。你能从张大仙的直播里看出来，他几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战队赢了，他鼓掌欢呼；快要输掉了，他急得吞橘子，带皮吃，因为寓意“大局已定”。

说到对战队未来的目标，他也毫不避讳：“当然是冠军。”不只是KPL的冠军，他希望战队有一天能摘下王者荣耀世界冠军杯的奖杯，为国争光。竞技精神离不开追求更强，要是说止步四强就满足了，反而听着离奇。

张大仙不喜欢社交场合，“因为会被别人不一样地看待”。两天前的那场户外直播中，他对着镜头说，别看网上自己这样，生活里其实是一个害羞的人。他说，小时候坐公交车，下车前告诉司机自己要下车，做了很长时间心理准备。说出口时，串好的句子又磕磕绊绊的。

“XYG战队建队以来，最快乐的一件事是什么？”出乎我的意料，张大仙想了很久，最后说了一个并不算开心的故事。XYG战队进入KPL的S组前6名后，整个队伍状态低迷，觉得自己无法击败其他成名已久的职业战队。他心里着急，把队员“臭骂了一顿”。

“我很少发火，但我尤其记得，那一次我真的是发了很大的火。”生气的原因不是比赛打得不好，而是态度先服了软，“因为他们不自信。都坐到了这个位置，然后还总觉得比别人弱。”

“你不能因为前面输了3把，就觉得自己只能当吊车尾，他们打的状态给我的感觉就是不自信，然后操作变形。”张大仙的语速很快，接着说，“我觉得他们完全有能力打赢，为什么不相信自己，我气在这个点。”

“你十八九岁的热血少年，竞技精神，来了夺冠就完了。你开了（比赛）后就好好打，摆出最好的精神状态，你就算输，也是得站着输。我总在跟他们重复这一句话。我说我可以接受你输，但是你得站着输。他们没有给我那种站着的感觉。”

那天张大仙一改往常的和蔼形象，扯着嗓子骂了一个小时，队员们都愣住了，他们没见过张大仙这样。

“后来就赢了，3比0赢了，赢了一个我们觉得很强的队。”张大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我就陷入了一个很难过的状态。骂了才赢，你说我多难过。”

人们都说“严师出高徒”，这让他想到了大学时的军训教官，穿着绿军装，脸色青得像一块铁板。“永远严得不行，你觉得他不是个人了。但最后要散的时候，你就觉得（他）好。”

其实严厉或许也是竞技精神的一环。在各种体育项目中，严厉的教练与杰出的选手的故事多得数不清。我问他：“那你希望成为一个军训教官一样的角色吗？”

“我真的不太喜欢，因为我真的不是一个非要去要求别人或者怎么样的人，我不太适合当这样的人。”他把字咬得更紧了，“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我就觉得有点恨呐。”

■ 6.

采访结束后，张大仙按照主办方的安排，为选手颁奖、致辞，随后是现场合影的环节。他很快被现场的组织人员簇拥到了舞台中央，就站在冠军队伍的旁边。队伍密密麻麻地列了3排，最前面的人干脆坐在了地上，摄影师吆喝着让后面的高个子互相错开，以免遮住了脸。

大赛结束了。主办方的人陆陆续续走向了停车场。成都的夜晚凉飕飕的，张大仙一个人跑到了会场的入口。这里站了十多个人，他们踮着脚，会场里每出来一个人就往里面张望，看是不是张大仙。

当一个又高又模糊的身影出现时，所有人都沸腾了。张大仙走过安检闸机，他们全围了上去，争着和他合影。

张大仙变回了直播间里的那个张大仙，他半搞怪地冲着粉丝做鬼脸，说话声音拉得很长。人群中一个白衣服的男生个子特别高，他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好高啊！”

“他的手机还是在你直播间里抽中的呢！”人群里一个女生说。

“真的吗！”他听起来很惊喜。

叽叽喳喳的粉丝围着张大仙，不断有人找他签名、合影。路上忽然驶过一辆大卡车，冰冷的灯光吓了大家一跳，他和所有人往边上挪了挪。

时间差不多了，他跟粉丝解释，会场的出口在另一边，他在网上看见有人在等他，就过来看看，但因为还有活动要先走……然后挥了挥手，回到了那片金色的灯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