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还是人替代人。”
魂君最早听说AI技术在绘画中的应用是在读大学时。2017年左右,他接触到了基于神经网络算法的自动线稿上色工具,但在当时,这类工具还相当粗糙,上色内容缺乏逻辑性,很难与人类的水平相提并论。
2021年6月,魂君第一次看见了谷歌Colab平台的数字创作工具Disco Diffusion。尽管模型还不完善,但Disco Diffusion已经可以模仿诸多绘画名家的风格,生成指定内容的画作或是仿真图像。身为美术工作者,魂君初次接触AI绘图工具时没有太多感想——它也许可以影响到影视、游戏早期的概念设计工作流程,或是方便地生成场景图片。至少在那时,他并不认为AI绘图可以对真人产生威胁。
直到今年10月初,在一篇名为《AI绘画迟早能让商业画师失业》的文章中,魂君第一次看见了NovelAI生成的图片。此时的NovelAI已经可以“画”出精致、对称的人脸,画面上色与光源的位置也更有逻辑性,初看甚至难以分辨是来自AI还是来自人类画师。
这让魂君大为惊愕。“第一反应是,这个东西好像有些危险,因为它已经不再是传统范畴上的工具了。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可能加剧行业内卷。”
魂君从高二开始接受正式美术培训,大学毕业后,他做过3份工作:第一份是在武汉一家外包公司,月薪2500元;第二份是朋友的游戏公司,担任主美;最后是全职外包画师,持续至今。他接的商单种类繁多:游戏宣传图、立绘、插画,剧本杀人设、道具,手书动画视频图。类型不同,甲方提出的需求也不一样。
我问魂君,是否认为自己的工作会被AI替代。
“短时间内不会受到太大冲击。”他笃定地说。随后,他解释:“目前的AI绘画受限于算法,还很难根据甲方的需求精确生成想要的图片。”
到目前为止,魂君还没有借助AI绘画工具工作。他曾经尝试学习Stable Diffusion和NovelAI,但都不很顺利,结果“还不如我自己画得快”。他向我解释了几条AI绘画的“弊端”:废图率太高,他的电脑30秒生成一张图片,但几百张图片里也挑不出一张能用的;AI作画只能生成一张不分层的图片,背景透视关系也无法做到准确;由于扩散算法的原理,AI作画在细节上会频繁出现常识性错误,手与围巾连在一起是常事,往往需要人工修改……
尽管如此,魂君仍然认为,AI绘画对像自己这样的从业者们造成了冲击。在一些绘画讨论群和画师较为集中的社交平台上,大家吐槽着“画风抄袭”“没有感情”,关于AI绘画的讨论沸沸扬扬。
在魂君看来,AI绘画工具最严重的问题之一,是降低了“洗稿”成本。
10月12日,某位观众趁着一位韩国画师直播绘画时,将直播中的半成品画作截图下来,导入AI绘画中进行细化,抢先一步发表在社交平台上,利用这段时间差反过头来指责画师抄袭了自己的“作品”。同一段时间里,一位国人画师发现自己的几幅画作被人导入了AI绘画中,得到了数张色彩、构成极为相似,但内容不同的作品。
实际上,在AI绘画引发争论之前,“在画师直播过程中截图,填上几笔后盗为己用,抄袭色彩和构成”的案例并不少见。但魂君意识到,当AI绘画参与了这个过程以后,可能还会带来更糟糕的后果。
除了基于文字描述生成图片的“文生图”功能以外,目前的AI作图工具同样支持基于图片和辅助关键词生成另一张图片的“图生图”功能。通过调整参数与迭代次数,可以控制AI的结果图与原始图片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可以很大,也可以得到与原图非常相似,只有细节不同的图片。两位“受害画师”遭遇的状况,都出自AI绘画的图生图功能。
这种做法与画师们常说的“洗稿”十分相似:通过临摹或是其他的方式,直接抄袭他人的画作。很多洗稿后的稿件难以直接通过法律手段追究责任,当然,潜在的行业规则还是存在,洗稿行为一旦暴露,当事人不仅要面对从业者与消费者的抵制,还可能面临甲方的追责。
不管怎么说,AI作画大大降低了洗稿的成本。基于一张原始图片,调低扩散参数,AI可以在短时间内生成大量与原始图片相似而不相同的图片,几乎不需要额外的人工成本。魂君对此表示了强烈的担忧:“成本不断降低,又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款对此进行限制,有类似需求的公司在权衡了节约的成本和带来的损失之后,很有可能会选择使用AI洗稿,进一步挤压行业内的就业空间。这对于整个业界的生态环境会有很糟糕的影响,产出的内容也会不断趋于同质化。”
来自“外行人”的误解也让画师们把情绪投射在了AI绘图工具上。魂君有一位做影视后期的朋友,刚接触到AI绘画时,兴致勃勃地拿着别人生成的图片说,等“40系”显卡普及后,你们画师就要被替代了,要没工作了。魂君回复他说,你可以自己试试看。
详细了解一番后,这位朋友逐渐意识到,AI绘画与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魂君又问他:现在你还觉得这玩意儿能替代我吗?朋友没说话。
10月13日,魂君整理出了现阶段AI作画中的诸多侵权问题和可能因此引发的危险,发布了一条长微博,呼吁关注AI绘画侵权。他在这条微博中列举了近期AI造成的诸多洗稿、无授权“喂图”等现象,表示法律上仍未对AI作图的版权问题做出规定,呼吁画师圈达成共识,抵制AI绘画侵权行为,在自己的画作上打上更多的水印以防止被AI学习。这条微博获得了1.1万次转发与2.5万个赞。不少画师表达了支持,但反驳的声音也有不少。
“有很多人希望用AI绘画替代画师。更有甚者,将我们比作被机器替代的手工业者。问题是,AI绘画学习用的资料库,也是人类画师画出来的,又不是AI程序画的。”魂君对此十分愤懑不平。
作为训练资料被“喂”给AI的图片来源于各大绘图分享网站上收集的作品,比如,近期争议最大的NovelAI的训练集来源于一个由用户自行分类上传的图片网站Danbooru,上传的用户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图片的作者,只是从网上收集了图片,绝大部分的作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成了AI的学习资料。
许多从业者呼吁,AI生成的每张图片都应该按照一定权重为作者提供收益,也有被学习风格的画师对无授权的图片使用表示抗议,但目前主流的AI作图工具都并没有为它们的训练集付费。如果没有法律支持,画师们短期内或许还很难从AI作画工具的使用者与开发商处直接获得收益。
魂君告诉我,比起被AI绘画替代,游戏美术从业者们的焦虑还来自更多地方。
他能直观地感受到,近些年来,入行的门槛越来越高,业内的标准越来越“卷”。他曾经见过一位画师在微博上发布的求职信息,评论里有人感叹:这水平前几年都能当主美,现在居然找不到工作。在他看来,AI绘画无疑会让业界变得更“卷”,对于画面细节和出图速度的要求变得更高。
魂君说,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大批的“中底层”画师会被替代。“比如给换皮游戏供稿的画师,这些游戏本身的玩法没有什么创新,受众群体也并不在乎是否洗稿抄袭,他们的工作可能会被AI绘画洗稿直接代替,丢掉饭碗。”
他口中的“换皮游戏”在玩家的游戏鄙视链中居于底层,可实际上,它们是许多美术专业学生进入游戏行业的重要途径:学校中教授的内容与实际工作差距很大,要积累经验,具备商业画师的能力,就只能从“底层”做起,没有太多选择的空间。魂君认为,这些新人,或者说,居于职场金字塔中腰部的人反而是受到最大威胁的群体。他们在学习过程中投入的成本往往与收入并不匹配——从开始学习美术到大学毕业,魂君的家庭为此投入了十几万,但他仍然只能从每月2500元工资的外包公司干起。
“其实没有AI绘画,美术工作的就业门槛就已经很高了。”他补充说,“今年的失业情况比较严重,很多画师失业后,压根找不到下一份工作。”
几个月前,画师们对于AI绘画的讨论仍一片祥和。但当AI绘画生成的图片水平上限越来越高之后,诸多像魂君一样的美术从业者也逐渐开始感到焦虑。AI绘画依旧只是一个辅助工具,只是在目前的就业形势之下,没人知道这样的辅助工具是否会成为自己失业的下一个原因。
作为有一定工作经验的“老油条”画师,魂君看得到AI绘画对工作效率的提升,可是他认为,效率提升不一定是件好事。对于游戏美术行业而言,有限的需求量与不断增长的效率和细节要求会让画师们愈发焦虑。
“因为版号,游戏公司研发中的项目数量是有限的,需要的美术资源也就有限,在总需求不变的前提下,效率提升,后果就是待遇降低,甚至失业。”魂君说。
“你说我们焦虑不焦虑?没饭吃了,我肯定焦虑啊。”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可能发生的情况。比如,美术工作者的话语权会进一步降低。“老板也许更不把我们当人了。他觉得输入个关键词就能生成图像,你凭什么还要这么多钱,还有这么多意见?”
魂君甚至推测,绘画行业将来会出现“AI改图员”,负责修改AI生成图片中不合理的地方。随着AI绘画技术的发展,这种AI加改图的工作模式可能会占据对质量要求不高的市场。
“比起AI替代人,”他总结说,“说到底,还是人替代人。”
作为从业者,魂君还是希望AI绘画能从法律层面上得到管制与规范。比如,禁止以AI绘画作品为主体申请版权,并对训练使用的素材库进行管理,让画师们决定自己的画是否可以被AI绘画学习,或是作为训练集的贡献者,从训练集中获得收益。
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容易。AI绘画引发争议后,国内外已有过一些相关的法律案件,判决结果各不相同。现阶段,魂君能做的只有继续鼓励画师们为自己发声,并在自己的画作上叠上厚厚的水印,防止自己的画成为AI绘画的“食粮”。
半个月后,微博上关于AI绘画的讨论渐渐平息,而魂君的那条1.1万转发的长微博被删除了。他说,微博不是他自己删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删。不过,他还是保留了截图。
在那条微博中,他说:“我们不反对技术的进步,我们反对的是利用技术的人对我们的迫害。希望有意维权的画师们能多多转发,这关系到整个群体的权益和未来。”
(应受访者要求,魂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