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评与差评，其实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2024年6月末，我回了趟家。镇里建了长者食堂，经过时，我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正在门口排队。我打算进去吃个饭，但刚踏进门，好多人都盯着我。随后，我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的议论，大多不是好话，比如“我是谁家的，我家出过什么事”“我不如哪家年轻人，谁比我打扮干脆、性格更好”“我的工作如何让人费解，我在哪些方面显得‘没样子’”。这让我满怀困惑——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来说，我虽然不算各方面都好吧，但也并非没有长处、尽是缺点，那么，为什么我得到的评价都是负面的？
这件事让我想到，最近不少人在讨论“Steam国区好评率低于其他区”这个话题，它们好像有着一些内在的联系。当然，首先，我们先来看“国区好评率低”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话题最初来自于这张“各语言所属地区好评率数据图”。
更进一步，借助一款叫“Steam中外好评率”的插件，我截取了10款游戏的Steam国区、国外好评率对比图，它们分别来自畅销榜和我的Steam库存。
我们能得到几个结论：在这10款游戏中，所有游戏的国区好评都低于非国区好评率，有6款游戏的Steam国区、非国区好评率差距在10%到40%之间；非国区好评率高于90%的游戏，国区好评率也较高；在线竞技类游戏、需要多次尝试的高难度挑战类游戏，国区好评率一般偏低；多人合作类游戏，国服好评率则较高。在今年几个现象级大型游戏的评论区中，这些特征表现得更加明显。
我们同时统计了这些差评集中在什么时候，以及差评都写了什么。从玩家给出差评的时间点来看，在“国区好评率远低于平均标准”的部分游戏中，有5款游戏的差评集中在发售后的3到6天被打出，之后，好评率逐渐回升。
关于差评字数，我取了几款“好评率远低于平均标准，同时目前国区评价好坏参半”的游戏的差评来做样本。在我随机抽选的30条关于《艾尔登法环》DLC“黄金树幽影”的差评中，有33%的差评字数超过了100字，有条理地提出了几条给予差评的原因；在我抽选的30条关于《堕落之主》的差评中，有36%的字数超过100字；在《龙之信条2》中，这个数字是42%。
长篇幅差评的文本内容大多十分详尽，但根据游戏差异，也存在一些特色：在《堕落之主》中，有15%的差评表达了“远程难”“聚怪多”的问题。在《艾尔登法环》DLC“黄金树幽影”里，有10%的差评有“吸取教训”“失望”这样的字眼。《龙之信条2》有30%的差评中含有“傲慢”“换皮”“日本制作人”等字眼。
公正地说，大部分国区差评都算得上有理有据，仍然是从游戏本身出发进行评价。当然其中也存在一些直球攻击（比如有8%的玩家使用了类似“宫崎英高没××”和“宫崎英高上厕所要在另外一侧打开”等句式），还出现了许多重复由社区主播等意见领袖提出的观点的评价，而它们本身又常因为“不够客观”被另一部分玩家围攻，成为新、老玩家，不同意见领袖，类型游戏拥趸之间的“骂战”，但这些“骂战”背后的论点，并没有脱离游戏本身。
换句话说，挨差评的游戏，自身几乎都有明显的缺点。
这让我忽然想到，半年前，“传奇生物”系列开发者HideChara和我提到过：由于《传奇生物》初代大受欢迎，所以他以同样的思路，在对初代进行大改动的基础上做了续作，结果挨了很多差评。HideChara非常乐意承认，差评指出的问题确实存在，但他仍然感到一丝困惑——为什么玩家们都关注缺点，哪怕有些缺点是独立游戏很难克服的？这个问题，他没找到答案，只能总结成一份经验：“比起打磨长处，现在做独立游戏更需要没有短板。”
反过来说，为什么玩家在Steam评论区更倾向于批评游戏的缺点？为了了解这种情况，我找了几个玩家，想要搞清楚他们给出差评的理由。
森勇，某重点大学计算机相关专业毕业，今年3月考研复试失败后，直到上周才确定下工作，月薪税前10800元。公司提供四人间宿舍，包住但不包吃，除非加班，不过考虑到“公司加班很严重，小领导也得每天晚上八九点才走”，也算包吃。
因为7月5日要到公司报道，所以从7月1日起，森勇一连4天都在玩《艾尔登法环》DLC“黄金树幽影”。这是他入职前玩的最后一款游戏，入职后要集中培训3周，他预感自己“要学习新知识，要加班，会很忙”，所以玩得格外认真。他是个很“硬核”的老玩家：坚持不看攻略，每次Boss战前都会认真搭配装备，合理使用道具。同样地，在7月4日晚上，他为游戏打差评时，也怀着极为认真的态度。
“太不公平了，”森勇写道，“Boss的招式多，出招快，每次打Boss都是在坐牢，根本没机会出手，让人绝望。”他写得很清楚，这就是他打差评的原因：“不是太难，而是设计有不合理的地方，那些用‘轮椅’通关，随便看看风景，玩玩探索的人，是不会懂我们的心情的。”
在森勇看来，《艾尔登法环》DLC“黄金树幽影”国区好评率低于平均值的原因，在于“在巨大的玩家基数，让中国拥有比例不低的硬核老玩家”，这些老玩家对好游戏设定的标准很高，也和他一样，喜欢“在Steam先差评，等官方改了，再改回好评”。
“国区好评率低”的讨论出来后，森勇去读过一些英文的好评，他认为问题不在于玩家，在于文化差异：“欧美（玩家）只要游戏核心机制没太大改动，一般都好评，然后把负面问题写在评价中。你以为欧美区好评多，就代表游戏没缺点。这不是国区玩家的问题，欧美区的评价里一样有我差评提到的问题。”
“你问我为啥，我不好答，文化不同。”森勇对我说。
此外，森勇还是一名《黎明杀机》玩家，他对“亚洲和欧美玩家游戏态度有区别”的感想，就来自于这个游戏，“亚洲人胜负得失心比较高，欧美人更乐意为了乐趣，玩得随意，这大概有联系吧”。
森勇的回答能解释一些问题，比如《艾尔登法环》DLC“黄金树幽影”不仅国区好评率远低于平均，日韩的好评率也相当低。这大概能归结于东亚的文化习惯，在这种文化中，相当一部分玩家对游戏态度更加认真，标准自然也更高。
肖知是游戏博主，有32万关注，在玩家中颇有名气，他也经常和玩家互动。肖知把“有丰富游戏经验的玩家”叫做“老玩家”，他觉得，“一部分老玩家有非常明确的喜好类型和系列，且有比较强的预期，他们只玩自己喜欢的这些游戏，如果发现喜欢的类型和系列的新作不如自己的预期，他们就会给出‘不推荐’，而他们的预期有可能是全方位的”。
他强调似的补充：“全方位就是创意、设定、剧情、系统、数值、稳定性的总和。”
罗维今年25岁，在日本留过学，他喜欢把好评给《泰拉瑞亚》《博德之门3》和《饥荒》这些游戏，它们都是他上学时经常玩的“好游戏”，因为“有硬功夫，没什么缺陷，重玩价值高”。罗维认为：“亚洲玩家和其他地区玩家对好坏的评价标准不一样。我们喜欢批评一些不够好的事物，游戏到了7分，也不一定会给好评，因为7分肯定说明还有大缺点；相对而言，外国玩家的平均分很低，5分往上就开始有给好评的空间了，所以大给好评。”
罗维曾经给《守望先锋2》刷过差评，回忆起这件事时，他觉得“挺好玩，能抗议暴雪”，因此，他更觉得“打差评是一种手段”。“国内Steam用户大多没有使用社区——比如Discord——的习惯，为了联系到开发者、表达诉求，玩家只能把鲜红的差评作为一种手段。”他说。
也就是说，除了文化习惯外，Steam国区玩家缺少直接和游戏开发商交流的渠道，这种封闭性或多或少影响到了玩家，让他们更倾向于打出低评价。
学者崔岩的著作《中国社会质量研究：理论、测量和政策》在“社会包容和社会排斥”一章中，提到过这样的观点：“被排斥群体基于自身与其他群体之间权利和机会的不平等差异，在以‘他群’作为参照系下，比较‘己群’，认识到地位、待遇等诸多方面的弱势，从而产生相对剥夺感……受到排斥的个体更可能有较少的社会参与和政治参与，在个体的权能认知上更可能会偏向于负面评价。因此，从总体的社会认知来说，可以有理由假设，被排斥群体对社会的评价会显著地低于其他群体。”
按照论文的观点，Steam玩家群体也可以看作“受到排斥”的群体，所以他们对游戏的评价会更低。就像罗维所说，“Steam中文社区似乎已经形成了用差评和开发商对抗来获取优势的文化，虽然这种对抗本身是消极的”。
罗维的论证，是基于人们浏览差评时常能看到的“失望”“希望”“吸取教训”等字眼。“玩家在写下这些差评时，想象的肯定是和开发者说话，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开发者们真的会看到自己的这段话吗？答案是不确定。于是，就有了这些看似激愤的，好像在说意见，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只顾发泄情绪的评价。”
罗维喜欢看这些差评，也加入过打差评的队伍。他说：“有些差评挺好玩的，不开心的时候看，打完游戏看，很解压。”
也就是说，因为文化有差异、玩家使用的Steam功能不一样，国内外好评率才会不同。差评和它的语境——也就是“在Steam上打差评”——关系重大。前几天，我的同事找了几个为“黄金树幽影”给出“不推荐”的玩家聊天，同样是在说差评，但这些玩家礼貌、客气，既提出了缺点，也肯定了优点。
今年2月，国产2D动作游戏《苍翼：混沌效应》开发者姜磊在和我的一次聊天里说：“中国玩家真的很可爱。既对国产游戏开发者更加严苛，又真的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支持开发者。”
在此之前，他带领的《苍翼：混沌效应》开发团队遭遇了资金问题。这个问题一定程度上来自于游戏正式版的推出：游戏处于“抢先体验”阶段时，Steam商店的好评率达到了95%，而在抢先体验基础上加入了大量新内容和数值改动的正式版发售后，好评率降到了70%，商店页面上的“多半好评”标签打破了姜磊对游戏的销量预期。
差评让愿望单的转换率变低，成为使团队解散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时，姜磊每天在公司开直播，和玩家聊天。转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随着事件扩散，玩家开始买游戏、给游戏打好评，把之前的差评改成好评，给姜磊足够的支持，让他重组团队。
这件事当然很美好，而它的本质其实是这样的：大部分时候，对玩家来说，好评和差评只是一念之差。玩家们当然可能因为游戏的某个缺点，打出差评，但他们也可能因为感受到了某种好意，或者发现自己能够释放好意，而把差评变回好评。
就像姜磊所说，“严苛”和“支持”对玩家来说，其实是一个意思，好评、差评只是这个词的不同表达。就像森勇说的“先差评，等改好了，再好评”一样，差评和国区玩家的行为习惯紧密相连，Steam失去社区功能后，国区用户已经习惯把评论区作为意见反馈表，以此作为某种权利的延伸。这时，好评的意义就不如差评来得那么重要了——毕竟，“好评只是夸两句，而差评能让游戏更好”，和森勇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与之相应的事，如果玩家认为好评的“夸两句”，能一样起到让游戏开发者“活下来”的用处，让游戏变得更好，那么他们也乐于打出好评。总之，不管是差评，还是好评，玩家们都需要看见改变，感受到自己的意见有影响、得到重视。
去年5月，我加了一个“618下线日”的游戏群。这次活动最初是在论坛发起的。顾名思义，某款网络游戏的上千名玩家集合起来，计划通过若干项活动扩大声音，逐渐使得所有玩家在6月18日这天不上线，作为给游戏“打差评”的一种终极手段。带头的玩家对我说：“下线日的最终目的在于，让游戏官方听到我们的声音，建造我们交流的渠道。”
这场活动虽然没有成功，但玩家们的逻辑十分明确。在论坛文化相当发达的国内玩家社群里，论坛中熏陶出来的玩家，会倾向于和“游戏官方”直接对话，国内很大一部分游戏公司也会关注论坛、引导舆论。哪怕是时间、精力都不如大厂充足的国产独立游戏开发者，也会建立QQ群，收集玩家的反馈。而对于大量国外游戏来说，玩家们没有直接对话的机会，最后只能以差评的形式来反馈。同时，这也是国产独立游戏很少遭遇“好评率远低于平均数据”的原因。
在此基础上，是文化习惯在影响玩家们打出好评或者差评。肖知觉得：“国人不习惯对他人表达赞美、或是称赞优点，而经历过辉煌的玩家会不断说新作很差。”对我自己来说，那就是当我回到家乡、被乡亲关注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并非全无优点，但我必定只会听见我的不足。
当然，“国区好评率低”一定程度上也和部分玩家生活压力大有关联。两周前，知乎有上一场关于“怎样才能实现游戏自由”的讨论中，提问者是这么说的：“非常非常想玩游戏……想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不用担心该学的东西没学、该读的论文没读、该做的工作还没做，想要玩游戏，要有时间，要有配置不错的电脑，要有空间来安置它，想玩联机游戏的话还需要一个能说话的自己的空间。但拥有这些的前提是能赚钱，而赚钱就意味着没有时间。”
我们也许能从这段话推测出，对于一部分玩家来说，正因为没有时间，才需要游戏更加尽善尽美，让人能沉浸其中、抛开压力。为了让游戏更好，才更要打出差评，打出差评既让游戏更好，又能让自己抛开因为游戏缺点带来的负面情绪。
“总之，这个游戏于我而言，职业好玩，装备设计到位，其他都是垃圾，游戏优化更是灾难，有闲钱有大量时间的（人）可以买来试试。”2024年6月12日，游玩了170多个小时《龙之信条2》、饱含真情实意地在评论区写了几百字的一名玩家，以这句话作为他的差评结尾。
读完这段话，我好像听到一个人在感叹：“如果有闲钱，有大量时间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