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砍不是技术大牛,不是资深玩家,也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但她就是一心想做游戏。或许是因为她想结识一些朋友,或许是因为她想在应试教育体制以外寻找某种归属感和认同感,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喜欢“自己生产自己欣赏”的乐趣。
有人做游戏,是为了生计;有人做游戏,是为了挣大钱;有人做游戏,是为了钻研技术;有人做游戏,是因为玩不到自己想玩的游戏;有人做游戏,是为了抒发他们的所思所想。
砍砍做游戏,不是因为这些。19岁的她尚未感受到生存的压力,对游戏远未到痴迷的程度。她不是技术大牛,不是资深玩家,也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但她就是一心想做游戏。
去年认识砍砍时,她正在准备高考,挂了学籍,每天去校外的培训机构上考前冲刺班,周末抽空做做游戏。那是一款推理向的冒险解谜游戏,做了一个多月,半途而废,就像她做过的另外七八款游戏那样。
“那时候太傻逼了,我都不想说那时候的事,太傻逼了。”砍砍说。
六年前读初中时,她和班上的男生提起自己在做游戏。男生们笑她,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太简单了,我们也能做。
她不服气地回敬了一句,你们根本一窍不通。男生们嘲笑她,你有本事,那你做个《魔兽世界》出来啊。
她很生气,觉得这些人根本不懂游戏。
现在的她觉得自己那会儿很傻,这种事没必要和别人说。何况,当时的做游戏只不过是瞎玩,算不上真正的做游戏。
小学时,砍砍经常逃课去街机厅打游戏,家里买了电脑后,她又迷上了电脑游戏。不过小时候玩的那些游戏名字,她几乎全忘了,只记得《仙剑奇侠传》《黑鹰传奇》和《呼啸战神》。
她喜欢画画,母亲给她买了数位板,她就自己在电脑上学着涂鸦,画的不是女孩子喜欢的那些可爱或小清新的东西,而是各种各样的人的各种各样的死法,她喜欢那种黑暗压抑的氛围。
初二,为了争取保送名额,她报名参加了NOIp(全国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她所在的那所学校很普通,没有开设NOIp培训课程,她就跟着网上认识的一位姐姐学习编程。
砍砍的朋友大多是“网上认识的、看动漫认识的、玩游戏认识的、做游戏认识的”,现实中的朋友很少。从小到大,因为厌学、成绩差,她和身边的老师和同学格格不入,甚至有老师建议家人送她去看心理医生。
学了半年编程,写了“半个计算器”,就在砍砍渐渐对代码产生兴趣时,NOIp宣布取消省级比赛一等奖保送大学的制度。
砍砍失去了继续学下去的动力,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件好玩的事儿:做游戏。凭借之前掌握的一点绘画和编程的经验,她用《GameMaker》《RPG Maker》《Action Game Maker》陆陆续续做了一些半成品。
这些半成品的风格同她的涂鸦一样,黑暗压抑。
“初中有了教训,高中不再和别人提做游戏的事。”砍砍说。曾经引以为豪的那些事情,渐渐变成了“黑历史”。
初中发生的另一件事是父母离异。砍砍恨父亲,父亲在她眼里是个“人渣”,经常打她。她认为自己孤僻叛逆、行事极端的性格,与童年所受的家庭暴力不无关系。
上了高中,她和同学之间有了一些正常交流,但能够一起聊游戏的朋友仍然不多,因为她偏爱的风格同他们相去甚远。大家都在玩《魔兽世界》和《英雄联盟》时,她在玩《地狱边境》;大家都在看《名侦探柯南》和《火影忍者》时,她在看《暗夜恐惧》。
一天,她偶然闯进了一个讨论独立游戏的论坛。那里的人们很友善,说着她能听得懂的话,也会认真地听她讲话,听她讲自己的抱负,听她抱怨别人的不理解,为她的作品喝彩,给她提供各种建议和帮助。
砍砍喜欢上了“独立游戏”这个头衔,尤其是它所代表的那种特立独行的做派,尽管那时的她对独立游戏只有一些很模糊的概念,知道“独立游戏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来,做出来不一定有人喜欢,有人喜欢不一定有钱赚”。
高二上半学期,她断断续续花了4个月的时间开发了一款冒险解谜游戏,取名《Pain》(痛觉),30多MB,半个多小时的流程,黑白画风,场景由一团团黑雾构成,人物也以黑影呈现,形同鬼魅。
“世界被黑夜笼罩,主角的朋友都死了,然而主角要活下去。我想表达的是,人心可以主导很多事情的发生。”这是砍砍赋予这款游戏的主题,可惜剧情并不完整,因为做到一半,她觉得“这个游戏已经做毁了”,便草草收尾。
她把《Pain》发在自己常去的那家独立游戏论坛上,收获了一些掌声和鼓励。她又请朋友帮忙,把游戏译成英文,发在国外的一家独立游戏网站上,只有一条评论,询问哪里可以下载到这款游戏。
砍砍从小讨厌学校,讨厌被戴着“有色眼镜”的老师刻意针对,讨厌同那些只会玩“脑残游戏”的男生打交道。
一次,她因为成绩差在学校被老师“鄙视得很惨”。回家后,她向一起做游戏的网友诉苦。对方安慰她,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既然彼此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没必须理会。
她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心想,对啊,既然那些人根本不懂自己的理想,又何必在意他们说些什么。
但自己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她不太确定,只知道“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不想和那些人一样,被固定”。
自从接触了独立游戏这个圈子后,理想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2012年年底,16岁的砍砍带着《Pain》和母亲一同去上海参加中国独立游戏节。她同那群在网上聊得热火朝天的做独立游戏的朋友见了面,他们中间,有大叔、有正太、有御姐,她是年龄最小的。
大家吃了一惊,论坛上那个说话口吻如同大叔、对黑暗系游戏情有独钟的砍砍,竟然是一名高中女生。
晚上聚会时,砍砍把《Pain》拿出来给大家玩。“他们都说很好很好,我也很开心。不过现在再看,其实那个游戏挺无聊的,我居然还拿给他们看,好傻。”
玩了其他人的参赛作品后,砍砍找到了追赶的目标。她决定做一款新游戏,参加明年的独立游戏节。
她开始自学Unity引擎,还找了一堆策划、叙事、音乐、营销的资料,打算把自己打造成一名“全能游戏开发者”。
2013年年初,她联系上一位在新加坡做程序的网友,两人准备合作开发一款恐怖风格的冒险游戏。
“那时候一心想做游戏,觉得上不上高中、考不考大学都无所谓,把游戏做了就可以了。”砍砍说。
刚开始,她觉得做游戏是一件虽然艰苦但充满乐趣的事,正经做下去,才发现艰苦越来越多,乐趣越来越少。有时候,她看见自己手头正在做的东西就觉得恶心。“感觉只要不做游戏什么都好,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做,又受到各种打击,东改西改越改问题越多。”
一个多月后,这款恐怖游戏终于有了点眉目,可砍砍忽然觉得没意思,便放弃了。之后,她又尝试了若干想法,全都是只做了个开头,画了五六个场景,胎死腹中。
“有了个点子,就想着马上要去做。很多东西完全凭感觉,边想边做,结果发现走不通。这时又有了其它新的点子,突然就不喜欢手头的项目了。就这样,一个个全坑了。”砍砍总结道。
2013年7月,中国独立游戏节报名截止日期将近,砍砍从网上消失了。她说,那是她最迷茫的一段日子,游戏没能做成,高考却在一天天临近。
在母亲的劝说下,她暂时放下了做游戏的念头,备战艺术类高考,一边在学校上文化课,一边在画室学习绘画。
2014年年初的专业考试,她考得不错,素描考了全组第一。但文化课对她来说是个难题。又一次与老师闹翻后,她索性挂了学籍,在校外的培训机构上了个考前冲刺班,每天下午在一个地方集训,晚上在另一个地方自习。
周末,她仍然会抽空做做游戏。这次做的是一款推理向的冒险游戏,采用实景画面。她特意联系了一位在日本做独立游戏的网友,请对方帮忙拍摄素材,但最后还是“坑”了。
去年的高考,砍砍考得并不理想,被一所民办三本美院录取。
但母亲还是很为她高兴。在砍砍眼里,母亲是一个“特开明”的人,一直很尊重她的选择。只有高二那年,她打算辍学做游戏,母亲心里着急,对她施加了些许压力。“后来,我决定参加艺考,她很开心。考上大学,她很开心。去读大学,她还是很开心。”
大学前的那个暑假,砍砍开始构思一款新游戏,“沙盒风格的点触式冒险游戏”。
她画了一些场景,制作了一小段视频,把这些素材投给了某个“移动游戏开发者大会”的独立游戏赛事,署名“HQSOUL工作室”。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主办方的一篇新闻稿中出现了她这款游戏的名字。“虽然只是宣传网页提到了我的游戏,也开心。”
这款游戏做了半年,又夭折了。
大学生活也很不顺利,没几个月,砍砍就决定退学,因为觉得“学校太烂了学不到什么东西,在那儿呆着纯属浪费时间”。
这一次,母亲坚决反对,要求她至少拿到毕业证书再说。
“我说再读下去我要挂了,她不信。”那段时间,砍砍萎靡不振,每天躺在床上发呆,连续二十多天,除了上厕所,几乎没出过寝室。因为逃课太多,她被学校记了处分。
母亲知道后,在大一上半学期结束时,为她办理了退学手续,但事先约法三章:不读书就去工作,不准在家玩。
今年年初,大学的最后几天,砍砍坐火车去了趟北京,参加GameJam北京站的活动。
这次的活动主题是“What do we do now?”,她和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组队,做了一款名为《灯塔》的小游戏,画风依旧阴郁灰暗。他们在游戏中给出的答案是:“What we do now, depends on who we meet.”
退学后,砍砍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但有时仍难免自怨自艾:“想想自己都这么大了,别人读书的读书、创业的创业、出国的出国,自己还是那个怂样。都怪自己,荒废了这么多时间。”
她没有出去找工作,做游戏自觉经验不足,做其它的又觉得没意思,原本有一个去游戏公司实习的机会,也因为她的退学而泡了汤。
母亲不再给她生活费,只供她吃住,其余开销让她自己去挣。
回家后,砍砍接了两个游戏外包的项目,挣了六七千。她打算一边接外包养活自己,一边做自己想做的游戏。等手头的游戏有了雏形,去国外的众筹网站筹钱,然后找些志同道合的人,踏踏实实地把它做完。
这次,她做的是一款黑童话题材的游戏,依然是阴森诡异的风格。镜头左右摇晃,定格在一片寒冷的荒原上,主角正四处寻找栖身之所。最后的字幕写道:“可我发现我曾经努力逃避的一切,竟是我一直寻找的失却。”
再后来,外包接不到,自己的游戏也因为之前忙着做外包而耽搁下来。最终,砍砍还是宅在了家里。
母亲让她复读一年,重新参加高考,但她不愿再在国内上学,她想去国外读一个与游戏设计相关的专业。她开始恶补英语,为明年年初的雅思考试做准备。
母亲一如既往地支持她,尽管一年数十万的留学费用,对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砍砍说,她会努力争取奖学金,分担母亲的压力。
“不过,游戏还是一直会慢慢做,会很慢的。”她说。
“我这个人比较邋遢,漫不经心,然后不合群,不过我有自己崇尚的东西。”砍砍说。
除了做游戏,她还爱好天文。她的微博转了不少“@NASA中文”的内容,做外包赚的钱,她买了一架天文望远镜,空气质量好的时候,她就会把它拿出来,对准夜空中那些遥远而神秘的亮点。在它们面前,人类显得渺小而孤独。
一年前的那款“沙盒风格的点触式冒险游戏”,砍砍把它设定为末日背景。这个世界只剩主角一人,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如果选错了路,就会触发一些奇怪的结局。
残垣断壁上写着几行字:“所有人都死了,我也不会死,找到我。”在经历孤独、思念、绝望、新生之后,主角最终将会找到另一个人。
她把这款游戏取名为《In the world, alone》。
有人做游戏,是为了生计;有人做游戏,是为了挣大钱;有人做游戏,是为了钻研技术;有人做游戏,是因为玩不到自己想玩的游戏;有人做游戏,是为了抒发他们的所思所想。
砍砍做游戏,不是因为这些。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或许是因为她想结识一些朋友,或许是因为她想在应试教育体制以外寻找某种归属感和认同感,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喜欢“自己生产自己欣赏”的乐趣。
砍砍给母亲看过她做的那些游戏,母亲不懂游戏,但还是鼓励她,夸她做得好,最后给她提了点意见:你这些太灰暗了,你应该做个阳光点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