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美好世界》的制作人王妙一在朋友圈里宣布,由自己一手建立的任意门游戏已经解散了。对她个人而言,这款游戏的成功反而推动了团队的分崩离析。王妙一现在工作的地方,说是一间物流仓库也毫不为过。在任意门解散之后,她退掉了之前供团队办公的房子,搬到了北京东边的一个小区里,自己一个人负责《美好世界》的几乎所有后续工作。
2017年8月的最后一天,当原办公室的最后一个物件被搬离后,任意门游戏,这个由王妙一组建,并在她领导之下做出《WILL:美好世界》这款游戏的团队就此解散。
差不多一年前,触乐第一次拜访了王妙一与任意门游戏。那时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团队成员们在一间被描述为“寒酸”的工作室里开发着那款文字解谜游戏——《美好世界》。在《美好世界》里,玩家扮演一位能够改变因果的神明,通过更改凡人信件中句子的顺序来改变他们的命运,最终让游戏里的所有人找到自己的“美好世界”。
《美好世界》发售至今已经超过半年,在Steam上,《美好世界》售价60元,2000多条评价中有95%为好评,游戏整体评价为“好评如潮”。作为一款小众类型的游戏,《美好世界》不仅让王妙一和她的团队回了本,还确确实实赚到了钱。
时过境迁,王妙一现在搬到了北京东边的一栋居民楼里。新基地不像之前那么寒酸,房间里的暖气很足,生活用品也齐全。不同的是,人少了。门口的右侧有一个长条形的桌子,5台电脑摆在桌上,但仅有最靠里的2台处于开机状态,其中台电脑显示着《美好世界》的英文UI界面。键盘旁散乱着各种书籍与文件,既有关于游戏制作的,也有关于程序编写的,一本敞开的漫画分镜教程被摆放在键盘中间。
客厅中央有一台巨大的跑步机,这台跑步机跟随了王妙一许多年,现在它的扶手与显示板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王妙一跟我说,开始制作独立游戏后,跑步机就再也没有启动过。
再往里则是沙发、电视和主机,从PS4、PS3、Wii到Switch,这儿有大部分正在流行的游戏机,客厅内侧窗边的角落里则塞满了游戏盘以及各种小玩意儿。其他没有固定物件的地方则被无数快递纸箱和《美好世界》的游戏周边占领,我几乎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
任意门解散后,王妙一的工作主要集中在《美好世界》的英文版与日文版的翻译审核工作、主机版的移植以及游戏的后续运营上。说是运营,其实就是负责给游戏的粉丝寄一些周边小礼品,这也让她的新基地杂乱得像是个双11期间的物流中心。
作为一个刚将自己团队解散的游戏制作人,王妙一显得有些过于活泼。我刚在沙发上坐定,她就对我说:“我去拿几个橘子,你坐在这不要走动。”
我到这里的时候是下午3点,王妙一穿着一件宽松的连帽衫和一条厚实的运动裤接受采访。她看上去就像个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御宅族。
“在任意门游戏刚成立的时候,我们是打算把它做成中国的卡普空的。”王妙一剥着橘子对我说,“我特别喜欢卡普空的游戏,比如《逆转裁判》《大神》,这些IP的风格也很多样性,有些完全不同,能把好几个IP都做好做出名气,我觉得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也许是希望公司能锻炼出卡普空那样的多线作战能力,也许是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文字解谜游戏过于小众,在商业上很难取得巨大成功,任意门团队在《美好世界》外还同步开发了另一款游戏,这款游戏的名字叫《StreetCraft》,在Steam上售价21元,现在,以及未来都可能处于EA阶段。
王妙一把《StreetCraft》称为“迷你CF”。在最初的计划中,《StreetCraft》是一款支持多人模式的轻量级上帝视角射击游戏。但随着开发的进行,王妙一发现任意门做不完这款游戏。
“中心服务器的规格挺大的,小团队其实根本做不了。”虽然王妙一是程序员出身,团队中的成员也以程序员为主,但是体量上的桎梏很难通过技术突破。加上项目的全体(两名)成员相继离职,《StreetCraft》的开发处于停滞状态。
王妙一觉得,成员离职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经济上的压力。在成立前期,所有的团队成员都没有收入,王妙一虽然每月都给他们缴纳五险一金,但仍有些人迫于经济压力选择了放弃。
任意门前员工YY有8年的工作经验,他负责并参与“迷你CF”的开发。在项目流产后,他也为《美好世界》的开发提供过帮助。他从一开始就不对任意门游戏抱有太大的期望。他觉得工作室的主力产品《美好世界》本身题材过于小众,而且“独立游戏圈还是一个比较自High的圈子,大部分人都没有商业思维”。结果就是国产独立游戏虽然能出精品,但大多都难以存续。
“一姐是个很优秀的游戏制作人,但带团队创业远远不够。”YY觉得《美好世界》体现了程序员出身的王妙一对市场了解程度不足。“迷你CF”的流产则暴露了她的一个巨大缺陷:作为创业者缺乏领导才能。
“大部分时间一姐都在封闭自己写剧情,没有时间进行团队管理。”YY说,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团队成员间合作不畅。这虽然不能算是创业的致命伤,但累积起来还是形成了蝴蝶效应,导致了后来任意门游戏的解散。
另一名前任意门游戏的成员“喜糖”也同意这一点。“感觉什么事情都是她自己在做。”今年刚毕业的喜糖入职任意门几个月后团队就解散了,但他依旧能感觉到王妙一亲力亲为的做事风格。
喜糖说,在游戏的开发与宣传过程中,王妙一的角色更多的是一个主力员工,而不是领导者,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在游戏发售后也没有停止。“有时候经常不在工作室,在外面跑一天,然后晚上回来接着干活。”连轴转的工作也影响了王妙一的健康,“我看着,感觉她的压力很大,印象中还有去打过点滴。”
喜糖告诉我,他对这次短暂的工作经历“还算满意”。他现在没法判断王妙一是不是个称职的创业者,但他认为王妙一是个称职的游戏制作人。 “希望她能真的好好休息。”喜糖这么跟我说。
王妙一对我说,团队初期就是在“用爱发电”。身为创始人的她在2014年辞去了网易的高薪工作,开始追求自己的独立游戏梦想,并建立了任意门游戏。由于人手不足,她当时基本处于来者不拒的状态。包括YY在内,任意门最初的成员大多是王妙一的前同事和大学同学。
与许多熟人创业最终失败的故事一样,当团队成员之间,或自己与团队成员产生矛盾时,熟人与老板的身份发生冲突,让王妙一很难像一个真正的创业者那样作出抉择。“我尊重每个人的意见,而且我不想把关系弄僵,但我现在觉得自己以前太好说话了。”王妙说着把一瓣橘子放入嘴中。方才拿来的十几个橘子已经吃得只剩两三个了。
在团队解散前夕,本就缺乏凝聚力的团队已经只剩下3个人了,人数的减少让任意门游戏的工作效率进一步下降。此时团队中的一名成员家中发生了变故,他们在短期内也看不见什么商业上的突破点,于是,一个做出过成功作品的独立游戏团队顺理成章地解散了。
“我是创业的失败者,不是游戏的失败者。”王妙一告诉我,她觉得,任意门的解散是创业项目的失败,但并不代表游戏本身的失败。即便游戏在开发中经历了一些挫折,发行时还犯了不成熟的错误,可是这款游戏的评价与销量依旧触及了国产文字解谜游戏销量与评价的天花板。
换个角度看,这就是问题所在。
“独立游戏这个东西,真的是太靠产品自身了。”她对我说,与流水线大作不同,独立游戏团队必须依靠出众的创意与精巧玩法,可这些灵光一闪的东西都是不可复制的。“一款优秀的独立游戏赚钱了,这很好,但团队也很难做出第二款同样优秀的产品,所有的单机付费下载游戏都会有这个问题,可如果是一个联网游戏的话,它的生命周期可能会比较长一些。”
“最早的时候,我的商业计划书上就写,我想做的是一个卡普空那样的公司,它虽然最早也是做单机起家,但它现在有很多IP,有各个类型的产品线,让我非常羡慕。”王妙一在回想起自己创业初期的经历时,再次向卡普空表达了敬意。
“但现在想做这样一家公司是不可能的。”
从商业角度看,任意门当时并没有能力做出一款能长期运营的网络游戏,也暂时不想做手游。
“很多投资人看完商业计划书后就直接问,这个游戏(《美好世界》)能不能移植到手机平台。”权衡之下,王妙一依旧坚持在Steam上发行了《美好世界》,但代价就是游戏开发的几乎所有成本都由她一人承担。
与一些人想象的不同,任意门解散的主因并不是游戏赚不到钱。事实上,游戏赚到了钱,这笔钱也足以让他们支撑到准备下一部作品。但如果真的这样做,团队就会陷入一个永远无法扩张的死循环。
“比如说我做《美好世界》,花1块钱赚了4块钱,之后我能怎么办?两种方法,一种是我再找4个人来,然后分成小团队,大家每个人拿1块钱做《美好世界》2、3、4、5代,但这是不成立的,因为这种作品没法复制。更没有办法找4个人来,告诉他们只要复制、粘贴之前的作品就好。”
第二种方法是把所有收入投入新作的开发,也无法解决问题。“假如说我把4块钱都拿去开发新作,也不可能一口气赚16块,因为单机付费游戏收益的天花板在这里,就算是很多3A大作,在开发成本水涨船高的今天也挣不到多少钱。”事实也确实如王妙一所言,无论是独立游戏还是3A大作,在现在这个市场环境下想要“大卖”难度都不低。
“其实我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我认识的很多独立游戏团队1块钱花出去什么都没捞着,我们至少还赚了4块钱。”站在王妙一的角度来看,国产独立游戏团队更常见的是血本无归。“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把3块钱分了,剩到1块钱去开发下一款游戏。”
他们原本计划靠首款产品的收益不断扩大规模,形成雪球效应,最终成为中国的卡普空。可在现实中,任意门就像每个小区里都有的夫妻包子店,500米之内还有父子包子店、叔侄包子店、兄妹包子店,街对面还有沙县小吃、黄焖鸡、兰州拉面三大巨头,小包子铺们只能赚一点小钱,没法扩张,很多还得亏本。任意门是其中的幸运儿,他们家的包子好吃,因此每天都会比别人多卖几十个,但也仅此而已了。
即便市场不容乐观,依旧有数不清的人进入独立游戏行业,其中有一些是真的喜欢游戏,想要做出一款“只让自己满意”的作品。还有一些是被独立游戏界“虚伪的繁荣”所欺骗,进入这个圈子里的。
“这几年国内已经少有专注制作游戏的公司成功上市,如果有,大多数也都是制作批量生产的流水线产品。手机游戏的利润这几年也在不断下降,玩家们的品味逐渐上升,市场已经不允许换皮游戏继续蛮横圈钱。”王妙一说,这时候投资人们就把独立游戏这个概念炒了起来。
包括之前那个想把《美好世界》移植到手机上的投资者在内,投资人们注重的永远是收益。可能得到投资的并不是《美好世界》这个小众却有趣的作品本身,而是一款创意独特、能移植到移动平台、足以满足现在玩家胃口,还能快速回本的游戏,于是他们就顺理成章地将眼光投向了拥有几乎无限可能的独立游戏领域。
在聊到国内独立游戏市场环境的时候,我随口问王妙一,为什么不用国产游戏情怀之类的作为游戏的宣传点。
“现在国产游戏谈情怀不是太过时了吗!”王妙一这样回答我。
虽然创业者王妙一看起来很难成功,但独立游戏人王妙一依旧在奋战。
上一次触乐采访王妙一的时候,她向记者吐槽制作文字解谜游戏的辛苦,在游戏上线的前一刻剧本还在不停修改。“下一款游戏,我绝对不会再做文字解谜了。”当时她是这么说的。现阶段她还没有新的作品计划,但在《美好世界》的后续工作完成之后,她还是会继续进行独立游戏制作。
这一次她准备独自战斗。
王妙一简单描绘了她预想中的开发模式:她准备将游戏中包括美术、音乐、人设等一系列的工作外包给专业的团队和个人,程序员出身的她只负责游戏的编写与策划。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样的制作方式会比之前要专业一些,但随之带来的还有更大的工作强度,可这一切并没有让王妙一却步。
聊到未来时,已经是傍晚6点了,我和王妙一已经吃完了她拿来的一整袋橘子,水壶里的红茶也喝完了。在她将茶续满后,我俩又一人拿起一个点心,她边吃着巧克力夹心甜点边含混地说:
“我想做独立游戏界的周星驰。”
王妙一用手接住食物碎屑,继续补充:“周星驰最早也是很不受人待见的一个龙套,他喜欢的东西又没有人看得上,大家很不在意这个人,但是他就一直坚持下来。包括现在,你看很多金字塔顶部的主播,他们其实之前完全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他们还靠卖手表挣钱。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这些人,都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努力。所以我现在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十几二十年以后,会不会那个时候突然就市场变好了,然后我们就变成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种。”说到这里的时候,可能是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个想法有些理想,右手直接顺势从下巴捂向嘴角,笑了起来。
七八点钟的时候,我起身与王妙一告别,她送我离开小区。路上,我问她下个作品如果没有像《美好世界》那样成功,她是否还会继续从事独立游戏行业。她裹了裹外套,对我说:“我现在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这份事业中了。”
12月的北京,傍晚的寒意已经很重,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我的手机震了一下,但我不想把手从温暖的口袋里伸出来。上了地铁后,我拿出手机,看到了王妙一发给我的一条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