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痛苦吗,是悲伤吗,只是生活。
2月15日,武汉大雪。狂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很好看,但这一天也真的很冷。我久违地发了一条朋友圈,收到了意外多的点赞和留言,我知道,只是因为我在武汉。
大约两个月前,因为家人生病,要做个小手术,我在汉口一家公立医院的门诊楼里跑上跑下,划价、收费、办住院,和无数前来就诊的患者擦肩而过。那家医院修在汉口的老城区,周围街道狭窄,人口稠密,四周分布着好吃的牛肉粉和热干面,医院建筑有些陈旧,因为处于城区中心地段,日常就是这么“顾客盈门”。
四五天后出院,门诊楼里依旧人流如织,我很难想象不久以后这里被更多人塞满的样子。不仅仅是疫情爆发初期一度的茫然和无序,这家医院医护人员的感染人数也处于整个武汉市医疗系统的前列。
我可能幸运地躲过了新冠肺炎爆发的节点,但危险并不是完全不存在。为了照顾家人恢复,我打消了回父母身边过年的念头,在武汉踏实待了下来。本来,我是那种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安然宅住的人,一个月不下楼都没有问题,巧的是年关将近,必要的应酬也多了起来:朋友的女儿过生日,岳父、岳母家的亲友春节聚餐,1月中旬,我和夫人不得不接连出了几趟门,赶往武汉三镇的各个地方,那里都是如今疫情相对严重的区域。
席间的气氛相当热烈。生日宴上,我们约了一些朋友过年到家里小聚,甚至已经商量着一起玩个什么游戏。亲友们重复着往年的话题,谁谁上了好学校,出息了;谁谁要保重身体,生活好了,要多享点福。没人察觉到什么异样,也没人刻意提到有关不明肺炎的新闻。
形势变得严峻起来是在过年前一周。新闻媒体上的有关报导多了起来,本地群组里的消息传播往往更快,也更具有风向标意义——拥挤的医院、无力收治的病人,在见诸社交媒体和新闻报道之前,谣言和真相掺杂着飞快地流传着。
我开始尝试着询问外卖所及的每一家便利店,又去网上订购口罩、酒精或消毒液,在宣告本地区无货之前迅速下单——这时至少还可以下单。这些东西如今有些已经送到,有些快一个月了还卡在物流的某个环节上,也有些压根没有发货——问卖家为什么,回答是已经送去支援疫区了。
三十那天的空气略有些严肃。本来要去岳父、岳母那边吃年夜饭,和夫人商量之后决定还是不去为妙,也劝两位老人暂时不要过来。生日宴上约定的聚会已经自动取消,没有哪个朋友还愿意冒着风险外出走动,闲聊中,他们已经开始担心来年的生意。家里买好的对联、福字最后没有张贴出去,因为实在感觉气氛不对。晚上下厨炒了几个菜,煮了一盘速冻饺子,拍照发给万里之外的父母亲看,完成了他们万分看重的过年仪式。
我从初一开始咽喉发痒、咳嗽,没有其他症状,既不觉得乏力,胃口也是说不出的好,早上都能被饿醒。咳嗽持续了几天,起初怀疑跟肺炎有关,自我诊断又询问过网上的医生后,感觉更像是咽炎——武汉过年前那几天空气非常不好,空气净化器上时常红灯闪烁。按照消炎的思路吃药后有所好转,只是一时也好不利索。
去医院看一下的念头从来没有出现过。从各方面反馈来看,发热门诊人满为患,社区这边也有点忙不过来,贸然前去更可能增加感染的风险。于是,我得了几天“薛定谔的肺炎”,保险考虑,还是居家隔离才会不危害人间。好在深居简出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实在无聊还可以联网打游戏,照样赢了洋洋得意,输了摔手柄骂娘。
完全不出门当然是不可能的。过年前,为了应付快递和外卖系统预计中的暂时瘫痪,家里已经囤积了不少吃的用的,没想到的是,如此非常时期,外卖基本上还维持着运转,一些便利店和餐馆也开着门,只是想买新鲜蔬菜不太容易,药店也大多不提供外送。渐渐地,在可以忍住咳嗽的时候,我决定出去冒个险。
忘了是大年初几,总之是过年之后一周左右,有一天风和日丽,温暖异常,数天以来,我第一次走出小区,四周几乎寂静无人,空气很好,走在路上感觉像是在《最后生还者》里游荡,内心却出奇地感到祥和安宁。不远处的药店开着门,零星有几个人北欧式地排着队,等前面的朋友付账之后才敢近前。顺丰的网点照常营业,一些人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在忙着什么。几个附近乡里的老人在路边摆开摊子,卖着些不算新鲜的蔬菜。市场里稀稀拉拉有些人,常见的蔬果应有尽有,还有新鲜水产,却完全没有卖肉的。
这所有的一切,我家马路对面的仓储里其实都有,只不过大型超市封闭的环境和密集的人流令人望而却步,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决定不进去了,事后证明很明智——对面小区的确诊人数在周围这一片里是最多的。
这一趟我有很多收获,不仅买到了菜,还在问了四五家药店之后买到了体温计——体温计竟然是新补的货,真是有点意外。
出过一次门回来,夫人找我谈话,语重心长,中心思想是:菜可以不吃,命不可以不要;一人感染,全家遭殃。深刻检讨之后,除了拿快递,我就决定不再下去了。冰箱里还有不少冻着的羊肉,是年前爸妈好说歹说我才同意寄来的,如今成了救命稻草。闲来无事,我决定每天亲自做饭,标准的食谱是炖个肉,再蒸或者炒个鸡蛋,煮点青菜,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疫情把每个人逼成了美食家,对我这种会做饭却不想做的人来说,是从懒癌晚期抢救了回来——过去一年我也没炒过几次菜,现在连放多少盐都慢慢有谱了。
疫情的另一个正面作用可能是增进了邻里之间的关系,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吧。我们一家搬进现在的小区已经有些时日,之前嫌太过鸡飞狗跳,始终没有加过业主群,如今看在有人组织团购物资的份上也一抹脸加了进来。业主群里大概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跃过。因为小区的封闭式管理越来越严,快递和生鲜的个人外送又一直没有恢复,想在晚上10点抢到一单盒马比登天还难,这时候有人能搞来物资,热心帮着收钱、分发,那真是叫“爸爸”也不为过了——就我所知的情况,并不是每个小区都能搞得起来。
遗憾的是,邻里的热心人们不是活跃在网上,就是戴着口罩见面,严格来说,我还是一个人也不认识。
怎么足不出户还能吃穿不愁成了业主们最关切的问题,而英雄的武汉人民也是灵活应变,先是有小商贩推出各种团购蔬菜、肉类并且负责送货的服务,渐渐地,小商贩们不让上路乱跑了,大型商超和餐饮企业的团体外送服务终于登场——如果这些举措能早上几个星期,也许对疫情的控制会更有效,但不管怎么说吧,总算是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除了热心邻居,好些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得知我身陷武汉,也纷纷致电慰问,有的一言不合,便要寄来各种急需的慰问品,拦都拦不住——虽然快一个月了,这些东西还不知卡在什么地方,完全没有见到踪迹。
夫人的神奇关系网这时也起了作用。她的朋友在加拿大采购了一批口罩,托人人肉带回上海,再从上海发顺丰寄到武汉。今天,我们已经收到这份爱心了。她的朋友又在西班牙采购了一批口罩,正准备托人带回国内。口罩产自湖北仙桃,绕了大半个地球,它们就要回家了。
好吧,你一定好奇,为什么之前几天我还可以随便上街游荡,实际上,本地决定开始实施小区封闭管理是在2月10日以后,执行到位是最近几天的事。在我所在的小区,真正开始严肃地做到按户摸排发热病人,而不是流于形式,也是刚刚开始。我的一位朋友住在东湖边上,和周边小区共用一个市场,可想而知,情况不容乐观。武汉的疫情为什么会如此严重,从细节上的确可以看到很多问题。
但我不想把这些天来的情景描绘得太过悲伤。一方面,很幸运,我所在的区域疫情并不严重,甚至可能是全武汉最轻的,在我的众多亲戚、朋友当中,没有任何人罹患新冠肺炎,我无法直接感受到那种切肤之痛;另一方面,绝大多数的人群并没有患病,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恐慌,做饭、遛狗、健身,朋友圈里晒什么的都有,这是身边人们普普通通的生活。
我当然没有无视那些真正艰难的人和事。实际上每天我在接受各种信息的轰炸,比外地的朋友看到的更多,也可能更负能量一些。本地公众号上每天统计和公布各小区的感染人数,有的地区仅从官方数字上看就足够令人担心。除此之外,在亲友的亲友当中,有人确诊,有人疑似;有人找不到床位,有人得不到社区的上报和收治;有的儿子不让老子回家,有的老子不让儿子登门;也有的身体强健,不久前还跟谁一起打过麻将、跳过广场舞,却说没就没了……
这感受是一种五味杂陈,难以简单地去形容。
武汉人民乐天知命,确实到了令我也惊讶的地步。每天我都能看到群里转发的视频,疫情严重的老汉口街头熙熙攘攘,人们貌似悠闲地过着早,在药店和超市跟前密密麻麻排着队,除了戴着口罩,好像一切如常。
是否这样,就应该轻易地指责他们,说这里没人做事,说有人贪生怕死,说人们没有防护的意识,恐怕也不能一概而论。很多事情看起来比表面上呈现出来的更复杂:有的社区不愿转运病人,可能是因为缺乏必要的防护设备;老小区里人头攒动,可能是因为不具备封闭管理条件;老年人居多的社区,搞不懂网上购物,就只能去超市里头人挤人……
有人下沉到社区里去,过几天被感染了;有人在排查就医信息,监督应收尽收……许多机制还在运转着。
我碰到几个朋友向我送来诚挚的问候,然后询问武汉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告诉他们我所了解的一切,他们不置可否,然后跟我说:你说得不对吧?我听说的不是这样。
我很难说我了解的就一定对,即使身处这里,我也只能通过自己的交际网络去了解尽可能多的实情,或许是不够全面的,但我可能会比外地的朋友知道的更多、更快。
我的意思是,不要轻易看到什么就去评判,不要轻易给它贴上标签,也不要想象一个你认为真实的武汉,然后为之寻找符合想象的论据——它可能并不存在。
在危难面前,抛弃掉那些弯弯绕绕,更容易看到的是人心。
前天晚上,业主群里的热心人们反映了这样一个问题:小区里的4位保安自疫情发生以来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即使春节也没有请假,没有脱岗,还大义凛然,肩负起了保洁以及为业主配送团购物资的工作——这些事并不是他们分内的。反过来,物业因保安接触外来人员太多,害怕他们被感染,不愿提供厨房做饭,保安们多日来只靠面包和方便面充饥。
热心人的本意是,保安大哥额外给我们付出很多,我们是不是可以回报他们点什么。然后,群里就炸了锅。
一拨人说,我们众筹一笔钱,给他们点外卖;一拨人说,我们多买几份菜和肉送给保安,让他们吃好点。也有人跳出来了,说等等,这是物业自己不做人,我非教他们做人不可,就应该让物业给保安做饭!这边也跳出来一位,说算了吧,物业摆明了就是害怕,你就算打他们一顿他们也不会给做饭的……
话题跑偏了无数次,好不容易扯回来,最后形成共识:愿意出力的可以排个班儿,轮流给保安大哥们做饭送过去,一天两顿。响应的人不算少,包括我家在内,大家接龙接了30多条,预计可以连续半个月给大哥们送去一片爱心。
这时,有个之前一直不说话的业主朋友冒了出来,幽幽地问大家:“这事说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开始团盒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