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们来说,电竞训练班既非起点,也非终点。
从外表上看,这间一度受到媒体关注的电竞学校和其他的课外培训班没什么两样。它位于成都市郫都区一处写字楼里,面积不大,装饰简洁,由两间教室和一间开放式的小型办公区组成。工作人员不多,除了教练、助教,三两个负责商务、财务等的员工,基本没什么人出入。大部分时候,这里都非常安静。
进入教室后,气氛就完全不同了。推开挂着“王者峡谷”牌子的门时,我感觉仿佛回到了中学。屋子里满溢着青春期男孩扎堆时特有的闹哄哄、热腾腾的气氛,四处散落着零食袋、可乐罐子和矿泉水瓶。教室里有几张大桌,大桌正中摆着接线板。像科幻电影中的某种装置,5人一组的20个男孩以插线板为中心由充电线连接在一起,埋首于手中的手机。
这间教室就是《王者荣耀》训练班。
“喂!你在干嘛!”突然有人抬头,对旁边的男孩嚷嚷,“打游戏的时候严肃点!”
这里就是今年1月初见诸报端,并引起热议的“电竞劝退班”。当时的报导中称,成都一家教育机构推出“电竞劝退”培训班,名义上提供电竞培训,实则“专门劝退一些打着电竞口号却沉迷于游戏的青少年”。经过培训后,90%的青少年认清自己与职业选手的差距,回归现实生活,不再做“职业梦”。“目前‘电竞劝退’业务市场前景良好,家长们对此呼声越来越高。”
负责商务接洽的杜老师带着我转了一圈。她很年轻,看起来刚毕业不久,说话不像大多数公关人员那样官方。杜老师建议我不要太过强调训练班的劝退标签:“现在小孩子都知道上网搜,怕他们看见了排斥。”为此,他们还把机构的名字改了一次。
“这个班主要是想让学生对电竞和自身树立正确的认识,把有天赋的输送到战队。”杜老师对我说,“但总会有达不到要求的孩子。直接说劝退,小孩肯定不高兴。”
如她所料,这期学员中的大部分,包括他们的家长,都对训练班“劝退”的一面有所耳闻。学员的年龄在13~17岁之间,训练之前都没在正常上学。游戏,或者说,成为电竞职业选手的梦想,是他们聚集在这里的直接理由,但并非背后的全部原因。
“我姐姐肯定不希望我(在这里)成功。”小河说,“她一说起来,就是成为选手的几率很低、职业寿命短之类的……”小河今年13岁,在同龄人当中也属瘦小,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搓着并未亮起的手机屏。
小河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玩《王者荣耀》,“班上一大半同学都玩,”他说,“但当时,也不是菜,就是不很在乎输赢,吃饭的时候就直接挂机跑了。”
后来,玩得好了,小河就不怎么和同学组队,而是和网上打游戏认识的其他人一起。去年疫情期间,小河开始非常集中地玩。平日里,他会睡到中午,然后玩五六个小时,累了就出门溜达或者练练琴。他在游戏里的排位和分数慢慢升上来了。
小河在学校里的成绩“算是中上”,不过,在疫情前,也就是前年夏天初二结业之后,他就没有再去过学校。
从初中开始,小河就不太喜欢学校。他上的是黑龙江当地一所私立中学。“不是很贵那种私立,算是普通。”小河从小学起就在那里读书,表哥也在那里上学。“后来表哥考上了重点高中,所以我爸妈一直觉得那所学校挺好的。”
但小河觉得不好。“可能原来是挺好,现在变了。”他说,“数学老师上课就照着书读,没什么意思。历史老师也是……总之上课和自己看书没有区别。”他听不进去课的时候,就坐在教室后面和同学打扑克,老师也不管,“但校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管”。小河抱怨说,有一次,他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外面溜达,同学跟别人打了一架,他却连着被3个校长叫去训话,“说我知情不报,还说是我指使的”。
觉得学校不好的不止他一个。还在校的同学现在也偶尔跟他抱怨老师。“但他们想着把剩下的一两年混完,考上别的高中就熬过去了。”至于学校变得不好的症结,小河觉得在于校长。“他们换掉了很多老师……老师都走了,只剩下特别老的。”据传言,老师离开的原因是因为学校工资太低。至于为什么低,小河说,虽然他们家一直住在市里,但学校附近“普遍都是农村,就是东北那种”。
小河的父母一直在家工作。具体做什么,他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微商”。父母对于小河每天在家玩游戏倒不太反感,也不太干涉他。他玩游戏的身份认证信息是父母的,所以时间没有限制。“我年纪小,本来就早上学一年,在家歇一年也没什么。然后他们觉得有个兴趣爱好挺好的。”每次提到父母的态度,小河就会把这两句话重复几遍,“我爸妈没什么别的想法,也不会把自己没实现的事情寄托在我身上。他们不是那种人。”
电竞班的训练时间是早上9点到晚上9点,中午和晚上各有1小时吃饭时间,还有1小时的体育活动时间。《王者荣耀》因为有巅峰赛,关系到排位和分数,所以很多学生会打到晚上11点或者更晚。“是有点累,说不出来的累。”小河说,“我不会打到很晚,但觉得8个小时都睡不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起来的。”
然而,还在上学的时候,他要7点开始早自习,然后晚自习到10点或10点半,而且是连上两周课再休息,中间的周末没有双休。
我惊讶于这种比“996”更加严酷的作息在当地是否正常。
“太……不正常了,”小河眼睛都没眨,“但没有人管,我父母也没意见。”他又想了一会儿。“主要是,只要我不反对,他们就觉得正常。”
我询问小河的意见,是否可以和他的父母取得联系,问几个问题。他不太乐意。“他们也不懂。是我姐姐看我每天玩游戏,又看到了这个班的新闻,才要我来的。就觉得我是网瘾少年。”他摸着鼻子笑了一下。
小河就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觉得未来还很遥远。为什么来这儿?他说在家里反正也没什么事,跑来试试也无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自己最菜的心理准备”。来了以后,电竞班给他的总体印象是“好玩”。“不光是游戏好玩,主要是和同学一起打好玩。”他又笑了一下,这次的笑容明显了很多,“而且可以回去跟他们(之前在网上一起打游戏的人)装×。”小河的朋友圈子里有个20岁的大学生,也打得很好。“原来是我有什么问题跑去问他,现在是他跑来问我。”
电竞班上也有主动来训练的学生。周南今年17岁,四川人,之前在学校上高二。和小河一样,他觉得学校没意思,不乐意再去。他没有提到什么让他特别不高兴的事。只是说“学校环境不太好,厕所里总是一股烟味”。
高三前夕,班主任开始劝退学生,说读不下去的话就不用勉强。“他说行行出状元,也不一定只有高考一条路。”周南说,“其实那个班本身还是不错的,有次考试还是全年级第一。”结果同班60多个学生走了13个。周南不清楚劝退的具体标准。“退的人里有成绩中等的,还有一个差点跳楼”。然后,话题岔开了,重新绕回到游戏上。
周南从小学就和哥哥一起玩游戏。家里有电脑,也有主机。周南从《穿越火线》和《英雄联盟》开始入坑,曾经有段时间非常喜欢《英雄联盟》。后来,《王者荣耀》开始流行,六年级,他从帮同学上分开始,很快就打到了全班第一。
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一点,周南对自己的目的、想法表达都很清晰。他是自己来到这里的,而且是在网上查过、比较过之后,自己做出的选择。在来这儿之前,他和父母谈了一次话,互相讲道理,最后得到了允许。
“我来就是为了变强。”每天训练七八个小时对周南来说不是太大问题,“累是肯定累,但不努力怎么能变强呢,没有那么好的事。”
周南对这次训练的期待很高。“我指望一周内就能有大的提升,但现在看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说得直白,“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周南很喜欢上个周末新来的教练,觉得由他教了一下手法,自己就马上“开窍了”。“我刚来的时候1700多分,3天之内肯定能上2000。”他说,“现在30把能赢25把,还挺好的吧。”
周南想和新教练住一间房。他去找校长,也就是这家电竞学校的创始人和负责人赵越说了这个想法,校长没答应。
周南的目标是“最好能打进全国前十”,因为听说这样就能跳过青训队。他不想青训,“据说一个月给3000块钱,而且还有走关系进去的,这样就没必要了”。对于未来,他也有自己的规划,如果打到前十还没有俱乐部找他,他就打算自己接单挣钱。“其实教练说我已经可以接单了,六七千的代打。但是我拒绝了。”周南说,“我说我现在还不够强。等段位打上去了,接单还不容易?”
就算一切都不如意,他也有自己的计划。周南的爸爸在公司里给他留了一个学CAD软件的岗位,“那就是一条退路”。教练向他介绍过战队管理、赛事筹办之类的工作,但他不是特别感兴趣。
“我还是想要试一试,”他说,眼睛盯着旁边的某处,“那种……在台上打比赛的感觉。”
我到达成都开始采访的时候,电竞班已经开训一周。大部分家长从全国各地将孩子送来后就离开了。电竞学校负责人赵越和其他老师婉拒了我通过他们联系家长的请求。据说一周前,部分家长面对其他媒体的镜头表现出不快,也因此对机构本身产生了一些不满。
“很多家长不愿意面对媒体,”赵越说,“虽然我们不这么认为,但是在他们看来,这种事情其实算‘家丑’吧。”
周南是唯一同意我与他母亲联系的。在电话里,他的母亲听起来非常温和。“他最喜欢妈妈。”周南妈妈告诉我,“有什么事情都是先跟我说,然后我转告给他爸爸和哥哥。小孩子嘛,总是跟妈妈亲一些。”
提到游戏和电竞行业的事情,他妈妈承认“在这方面确实不懂”。“都是他自己查,我们也查,然后问了一些人,最后决定到这里来的。”她说,“至于不上学这个事情,我们肯定会焦虑啊,这么小的小孩不上学以后怎么办。但是他不肯去嘛,说去了头晕、头痛,不舒服,在家里休息过几个月。我们要他再去,他去个三四天就回来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后来我想,实在不去就算了吧,还是尊重小孩的爱好和想法。我们就强调一条,他自己决定的事情,自己要承担。”
把周南送来之后,妈妈就匆匆赶回了家,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孙辈要照看。开班前,赵越召集所有父母开了个家长会,讲了一些小孩沉迷游戏和现实挫折之间的关系,以及怎么正确引导之类的话题。周南的妈妈也参加了。“但是说实话,”她在电话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没有很懂。”
平时,周南会用家里的微信群和父母保持联系。“他就说有点累,”妈妈说,“我们也跟他说好好学就行了。”我想知道她对培训班目前的作息有什么看法。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们还是相信老师吧。”
不过,我还是在班上撞见了一位姗姗来迟的家长。刘先生在开班一周后送自己的儿子、14岁的小武来参加《和平精英》训练班,他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自我介绍就同意接受采访,带有一种终于有机会不吐不快的恳切和轻松。
“小孩年前和老师吵了一架,不肯去上学,说上学没用,然后每天在家里打(游戏)。我们看到之前‘劝退’的新闻,就把他送来了。”刘先生说。他看起来挺壮实,面色黝黑,说话的时候显得很爽朗。与之相反,小武非常白净,很瘦,做过玉米烫的头发蓬蓬的,坐在教室里一句话都没说。
父子俩来自龙湖镇。龙湖镇是河南郑州附近的一个卫星城,距离郑州市不过15分钟车程,市里的城中村拆迁,大量人口涌入镇上,地方不大,常住人口却有六七十万人。“那个学校本身确实升学率不行,”讲起这件事,刘先生有些激动,双手在空中比划,“你想想,光初一就有24个班,每个班五六十人。这还是规定了初一每个班不能超过55个人的结果。老师根本不够,而且很多都是年轻的代课老师。人才流失很严重。”
刘先生曾经通过熟人把小武转去市里的重点中学,但小武基础不太好,努力了两三个月还是跟不上,刘先生只好把他再转回来。后来就发生了和老师吵架的事。“当时他在课上捣乱,美术老师说了他,比较难听,说他另类、渣子什么的,就起了冲突。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要他给美术老师道歉,他要美术老师给他道歉。我们也没办法,总不可能真的让老师给他道歉吧?就回来了。还有,他烫头发,老师让他拉直他也不肯。”
回家之后,父子俩有一段剑拔弩张的时期。“打啊,吵啊。吵架最厉害的那几天,他整夜整夜打游戏。后来我也不说了,就不理他。但是你对他好的时候,他就没那么叛逆。就是你正常做自己的事情,吃饭的时候端过去给他吃,他反而不打了,就白天稍微玩几个小时。”刘先生曾带着小武上过心理课,也去过3000块1小时的心理咨询,因为“小孩不改变,那就只有家长改变”。然而这些方法都没有起到作用。
“他就跟我说,上学受罪、受苦。”刘先生说,“他觉得反正以后也考不上大学,现在受苦就是白受了。”镇上有很多初中就不上学的孩子,早早就出去在物流之类的行业打工。
后来,刘先生看到了电竞班的新闻。他想,既然小武喜欢打游戏,喜欢看直播,也说过想当主播之类的话,就让他来试试。“高铁坐了几百公里过来的,”刘先生笑起来,“他还担心我一个人回不去。”
刘先生曾经觉得小武对钱没什么概念,因为他从小没让小武干过活。他骗小武培训班的两万元学费是借的。结果小武说,爸,两万块都要借,我们回去算了。
“小孩还是想上进的。”刘先生说,“要是回去能继续上普通学校肯定是最好。”
能将孩子送到这里的家长,大都属于比较开明的类型。即使并不真心支持孩子走上职业道路,他们至少能够接受这种较为温和的“劝学”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尊重孩子的爱好和选择。赵越告诉我,主动前来的家长大部分来自一线城市,“虽然他们面临的问题,可能在三四线城市会更普遍一点”。
至于那些并不这么开明的家长,可能会寻求问题的另一种解法。采访途中,我将一位在休息区等待的神态十分温和的男性误认为家长。等到他掏出名片,我才发现,他其实是另一所机构的老师,姓孟,头衔为“心理问题非药物治愈咨询顾问”。
孟老师把他任职的机构称为“更为传统的戒网瘾学校”,主要以军训的方式教育学生,辅以心理课堂和讲座。孟老师承认,那里的军训会比一般高校的例行军训更为严格,但他又补充,“绝没有到豫章书院那样残酷的程度”。目前,他所在的机构里有300名学生,是这届电竞班的10倍,学生们的年龄在13~17岁。
这类学校每个省都有,规模差不多,方法也差不多。学校和家长签订合同,培训期以半年为单位。情况没有解决就再延长。孟老师说,这种方式大概对一半的学生“有效”,厌学的回去上学,昼夜颠倒的恢复正常。变本加厉的例子极少出现。“我们那一套其实就是,家里管不到,家里的惩罚不奏效了,我们给他们更严厉的惩罚。”他说,“再严厉的,那大概就是监狱了。”
至于学校招收学生的标准,孟老师表示只有一个大概的评判。“反正不会以医院的标准,那个很多时候是错的。”他说,“医院就是给你做量表,那个东西很主观。往往一个小孩子只是上网,可能(量表做出来)就有什么抑郁、焦虑之类的奇奇怪怪的症状。医生就会建议家长吃药,吃药的副作用很大。”所以,他专注于非药物治愈咨询,在学校里主要负责“明显有心理问题的学生”。
我问他“问题”指什么。
“站在学校和家长的角度讲,玩游戏的,玩手机、电脑的全都有问题,”他有些语焉不详,“但站在教育的角度讲,那肯定只是一个爱好。”他自己也玩MOBA类游戏,对这个比较了解。“小孩子肯定都喜欢轻松的东西。上学很累,打游戏又有很明显的即时反馈、正反馈,他们当然就厌学了。”
把孩子送到这种戒网瘾学校的家长和送到这儿的家长有个明显的区别,大部分把孩子送到戒网瘾学校的家长都认为,孩子首先要改变,他们自己才会改变。“毕竟有个长幼次序在这里,”孟老师说,“从家长入手是非常困难的。”
孟老师出现在这里是想沟通合作的可能性。这并不是因为传统戒网瘾学校的生源减少。“这个市场需求一直很大,”他说,“但这个班现在火了嘛,我就想,随着家长认识水平的提高,对网瘾的认识提高,我们那种军训的方式可能会过时。想探索一下新的路子。”但他没有告诉我更多细节。
在与孟老师沟通完后,赵越告诉我,孟老师只能代表他自己以及那所机构里的个别老师。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学校的经营者。所以,这次接触很可能不会起到多大效果。
“但是,他们如果想要‘从良’,”赵越说,“我还是很欢迎的。”
虽然面向学生的时候以鼓励他们努力为主,但私下里,赵越和教练们对这个行业的高淘汰率心知肚明。成立至今,这家电竞学校招收过200多名学生,向俱乐部推荐了十余位,真正成为职业选手的只有3位。其中一位已经退役,还有一位转会了。赵越没有继续跟进他们的详细情况。
这一届学生中,唯一有希望进战队的是一名不满13岁的《和平精英》玩家。此前已经有俱乐部和他接触过。他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父母年纪比较大,对电竞的事情态度保守,教练主要和他姐姐沟通。但目前,家人不同意已经不是最大的障碍。
“最大的障碍是他年纪太小了,”赵越说,“得至少回去再上两年学才能参加青训。”
班上的同学和教练昵称他为“小胖”。有一个瘦高的孩子和他关系要好,出入都在一起,总是一路走着一路插科打诨,打游戏的时候也组成一队。
“他把我坑惨了!”体育活动的时候,瘦高的孩子对我说,“他一个车载着我,就去打对面4个人!”
小胖坐在我们中间,用心地摆弄手里的羽毛球拍。他不怎么理会我的攀谈,只在同伴说话的时候偶尔补充。“那把不还是赢了。”他低声嘟囔。
“他强到什么程度?”我问旁边的同学。
“一看到他,对面4个人直接就开车自己撞了。”旁边的同学大笑。
我问小胖,小武的水平能不能和他组队。小胖摇头:“他段位高,但是KD值(杀人死亡率)低。我觉得他还没有太理解KD这个东西。”意思是,小武打游戏的风格比较“苟”,总能活到最后,但段位并不能完全反映他的水平。
可是在教练眼里,小胖还有很多问题。如果去打训练赛,多半赢不了。“他现在赢得多,是因为同段位的人枪法都没他好。但职业赛是讲战术的。”赵越自己常和职业选手练手,看得出区别。“像单人灭队啊,网上秀操作的视频啊,那种理解连战术的层面都没达到,更别说打职业了。”
《王者荣耀》班上另一个13岁的孩子,以和小胖完全不同的原因广为人知。很多孩子连自己队友都没认清,但早就记住了他的名字。虽然年纪小,他已经长到了1米9。“别看他那么大个子,其实很不成熟,什么都不懂。”赵越说,“感觉心理年龄就是10岁左右。”
这个孩子是班里最令老师头疼的一个,平时总是在教室内外晃悠,不肯好好打比赛,也不肯去体育活动。巅峰赛分数没到的人要站着上课,他不站,能为这一件事和教练拉扯5分钟。而且他是这届唯一不能按时起床的学生。有天早上,他10点半还在外面吃早饭,理由是“室友不叫他”。
“叫了啊,学管也轮流去叫了。他自己不肯起。”
赵越和他谈话,要把他的室友换成周南。他立刻急了:“这搞心态啊!”赵越转过头,对我解释,这孩子很怕周南,“因为周南年纪长,而且很认真”。两人谈话快结束时,赵越对他说,“我问几个人,他们愿不愿意做你的室友”。
“他们肯定都不愿意啊。”孩子说。
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我,径自走到一边。
“他父母对他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赵越说,“说不想上学就不去了,说想打游戏就送过来,根本没指望他真能打职业。”
这样的家长并非个例。他们自己和孩子沟通困难,就送到电竞班,但电竞班的老师往往也没法和他们沟通。有时候,他们寄希望于比较懂事的孩子——比如周南——能用孩子之间的沟通方式起一点作用。
不过,周南正面临自己着的问题。当天早上,他忽然在走廊里和班上的第一个教练吵了起来。
“我是来训练的,不是来干这个的!”他嚷嚷着,几乎开始抹眼泪了,“我交了钱的!”
教练说,“如果不是交了钱,现在已经滚出去了”。周南则反驳教练什么都没教,“根本比不上新来的那个”。两人嗓门越来越大,惊动了整个楼层。
事情的起因是,教练指出周南所在的组没有完成清洁任务,教室环境脏乱,全员罚抄学生守则,但周南认为教练头一天并没有明确倒垃圾之类的事项。这只是一个导火索——周南真正焦虑的是前几天猛涨的分数又跌下去了。他急于寻求突破,认为之前的教练没有给他应有的帮助。之前的教练则认为,周南听不进战术方面的建议,而新教练讲的是关于英雄技能连招的技术层面的内容,更容易理解,所以周南觉得他更好。
赵越赶到之后,把两个人一起叫到房间谈了半个小时。出来的时候,两人互相为吵架时说的气话道了歉,周南回到座位上继续抄学生守则,情绪看起来平复不少。
“他现在深刻认识到了自己其实很菜,”教练笑笑,“认识到了,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据他说,《王者荣耀》班上学生整体的水平比较一般。头一天,他选了两个较好的同学去参加省里的比赛,对面是“路人王”性质的业余选手。他们3把赢了一把。
到这里的学生都要经过类似的过程,大多数人会在一个月左右表现得最为明显。“来的小孩在自己的圈子里都是打得最好的。所以一开始说他们不行,他们肯定找各种理由,什么发挥不好啊,队友带不动啊。”赵越说,“一两周之后,他们意识到自己确实打不过旁边的同学。可能会想再努力一段时间,再试试看。一个月之后,才会开始慢慢接受自己没有天赋的事实。”
电竞班的训练期一共会持续两个月。在两个月里没有取得成绩,基本可以断定今后没有走职业道路的机会。我向他确认,是否真的可以通过打名次跳过青训队,得到的答案是“绝对不可能”。
电竞班的学管老师主要负责学员的生活起居,和家长保持联络,她从前是CS职业选手,水平相当可以。工作间隙,和同为前职业选手的课程顾问聊天,她觉得大部分孩子有点“迷之自信”:“我们当年在队里总觉得自己打得不好,教练骂得也狠,哪像现在。”她们将这种状况部分归结于“不负责任的自媒体和主播”,仿佛打游戏挣钱很容易,日进斗金。
在游戏与现实的天平之间,电竞学校能做到的只是将游戏给予的正反馈降为负反馈。对现实生活中孩子们体会到的种种负反馈,他们并没有好的办法。“和我们熟了之后,有的孩子会主动告诉我们他的问题。小孩的社会关系很单纯,问题不是出在学校就是出在家庭。”赵越说。但有些问题他们也无法解决,只能把症结告知孩子的父母。这超出了他们能解决的范畴,就像他们也无法和那个13岁的高个男孩有效沟通。
目前,电竞班更像是学生、家长与一些更加复杂的问题之间的缓冲地带。孩子们聚在一起打游戏、交朋友,怀抱着成为职业选手的梦想,哪怕这个梦想从一开始就是飘渺的。对他们来说,这里不一定是职业生涯的起点,也不一定是普通学校生活的终点。他们迟早会回到过去的生活轨迹,到那时事情是否会有所改变,完全是未知数。
“我应该会回去上完初中,”小河说。他多半还是会回那所并不喜欢的学校。
而小胖不乐意继续上学。“回去上两年学我就忘了怎么打游戏了。”他宁可一直待在电竞班,这个班结束了就找别的。
我和周南的母亲联系时,她好像并不知道孩子和教练之间发生的事。“他就说周末有个比赛打输了,”她听起来还是很亲切,很愉快,“打输了就继续努力嘛,不努力肯定不行的。”
小武刚开始训练的那天下午,刘先生又到班上来看了一次,询问老师附近有没有公园能在闲暇时间逛逛。小武出来整理他的书包,刘先生想把一盒好丽友派塞进去,小武拒绝,让他在高铁上吃。两人推搡了半天。最后,刘先生还是带着那盒派离开了。
(文中出现的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