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中，每一次游戏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不同的版本、不同的打法，以及，遇上不同的人。
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中国游戏行业里，“传奇”系列游戏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取得了传奇般的成功。如今，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它可能只是个与“古天乐”“渣渣辉”“是兄弟就来砍我”共同出现的网络段子。人们从段子和表情包中勾勒着“传奇”玩家的画像：工作稳定、收入颇丰的中年男性，在社交媒体上并不活跃，与那些闪亮、喧哗又透露出些许土味的广告形成了鲜明对比。
事实也许并不完全如此。“传奇”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但在智能手机与移动游戏成为主流的今天，它仍能吸引到新玩家，一些老玩家也从未远去。
小王是个90后，玩“传奇”18年。
2005年，湖北一家网吧里，小王正在和其他人一起攻打沙巴克。沙巴克是网络游戏《热血传奇》里的场景，游戏中的行会以占领这里为荣。
小王当时读五年级，其他玩家的年龄是小王的几倍。进入服务器，有人送来刷好的经验书助他升级，有人扔下一套毕业的顶级装备让他穿上。整顿之后，他被拉进一个语音频道，战斗指挥开始安排站位与守点，交代接下来的战术。攻打沙巴克要守住的不只是城门，战线会随着战斗一路从城外推进到城内。除了正门，还有数条密道可以突破防守，密道出口也是布防的重点。如果正门被人攻破，还需要在合适的时机撤入皇宫，守住最后一线……
2005年被认为是《热血传奇》衰落的开端。这款韩国厂商Actoz开发、盛大代理的网游在2001年占据了全国上下的网吧，却在2003年遭遇服务器源代码泄露事故，一时之间涌现无数私服。在鼎盛的1.76版本之后，又因为版权争端，导致游戏在整整一年多时间里没有大版本更新，无数玩家因此流失。
随着网吧电脑配置不断升级，《热血传奇》的生存空间不断被画质更好的新游戏挤占。2005年年底，盛大宣布《热血传奇》由点卡收费转为免费运营，逐渐走向“游戏免费，商城道具收费”的盈利模式，彻底将“付费玩家”与“免费玩家”划分为两个阵营。
与此同时，《热血传奇》的私服愈发兴盛。在以前靠点卡收费时，1块钱3.5小时的点卡价格是个不低的门槛。为了吸引玩家上网，不少网吧老板干脆自己架设私服，以地区、城市为最小单位的地方私服逐渐兴起。
小王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玩《热血传奇》私服的。
小王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玩的私服叫什么名字，但他仍记得初次遇见《热血传奇》时的兴奋。此前他对街机厅、游戏主机的印象在短短一天就被“传奇”彻底颠覆——整个网吧里所有人的屏幕上都是同一个游戏，而这个游戏里又能装下比一整个网吧还要多的人。
小王能花在游戏上的时间并不多，只有每周五晚上去网吧玩一两个小时。直到上了初中，小王才有了更多的时间和钱：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家里会给他1块钱，花5毛钱吃早饭，能省下5毛，如果不吃，就能全省下。省下的钱被他攒着用来网吧包夜，起初一晚上5块，后来慢慢涨到了8块、10块。那时他在各类发布站上寻找新服，好友列表里数下去，一水儿都是私服的地址。
让小王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被人拉去一起“攻沙”。在装备和等级拉不开差距时，参战成员的数量成了决定团战成败的关键，行会把小王拉入伙，由行会成员统一刷好装备分发给参战人员。那是小王第一次接触“毕业神装”，也是第一次走进成年人的世界。
对小王来说，网游为他建立了一个独立于现实生活之外的小社会，让他可以隐藏起孩子的身份，带来一种平等的想象。只不过，这种想象很快被打破了：他在游戏里遇到一个玩家，得知对方是“妹子”，尽心尽力地帮她配装备，带她一起刷图。二人熟络后，对方突然在聊天软件上发起视频邀请。小王接受了，却没敢开自己这边的摄像头。
视频那头是个年龄比他大的女人，她在摄像头前晃了几晃，很快进入正题：自己最近手头困难，想和小王借钱。小王没吭声，和她断了联系。
“她可能到最后都不知道我只有初一。”小王说。
不论如何，小王还是怀念自己刚开始玩《热血传奇》的时代。那时的游戏版本还十分落后，缺乏很多关键功能，玩起来很费劲，玩家间的氛围却远比现在和善得多，他在游戏里认识了不少朋友。尽管PvP是游戏雷打不动的一部分，可是愿意解答疑问、帮助他人的玩家也不在少数。
“或许也是因为那会儿玩得少，日日夜夜都在想‘传奇’。”小王说，“可能这就是‘距离产生美’吧。”
上完初中，小王原本想去学计算机，但父母怕他借学电脑之名沉迷游戏，想让他干些更踏实的工作，就送他去职校学中餐厨师。
当学徒的日子比读书自由，小王有了工资，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日子轻松的时候，他几乎每个周末都泡在网吧里打“传奇”。
爆装备给小王和他的朋友们带来了不少乐趣。他还记得自己和朋友在一个复古版本里打死一只小怪，居然掉了一件极稀有的龙神铠甲。朋友兴奋地穿上了，没想到过几天服务器修改数据，把龙神装备的需求等级上调，朋友甚至都不敢脱下来——脱下来可就再也穿不上去了。
打出稀有装备带来的快乐无以言表，但那时他们没想着倒卖装备，更没想着变现。“那会儿就是纯玩。”
在学厨师这几年，《热血传奇》的各类私服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小王玩过很多版本，从较早的1.50到后期的1.85，从“探秘”到“合击”，每个服务器的游戏周期差不多3天，刚好是一个周末。“攻下沙巴克”往往被视作游戏内容的终点，之后就只剩下PvP内容，这时玩家就会越来越少。小王不太喜欢“快餐服”或太“变态”的服，这些服进去之后都不用挂机，吃经验书就能升级，几个小时就能满身神装，但他也承认，快餐化是一个无法避免的趋势，不只是“传奇”变成这样。
小王近乎痴迷地沉浸在各类私服中。工作后，他曾在有双休的机关食堂里干过，这样周末就可以通宵玩游戏。但日子并不总是这么清闲，大多数情况下，做饭总是很辛苦，厨房里烟熏火燎，永远保持着高温，有时一个月只有一两天休假。这一两天的时间用来刷怪升级显然是浪费了，小王只能选择那些一两天就能毕业的快餐版本。
大多数时间，小王都会用手动打怪，而且比起功能上的优化，他更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改版。除了常规的掉宝、攻沙，每个版本的技能学习、装备数值、套装效果都不大一样，玩法上也有区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涌现一些全新的版本，总会有新鲜感，不同的私服各有各的意思——就像单机游戏打模组一样。
在那个时候，想要找到有意思的版本并不困难。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小王几乎把各个服务器发布站的网址背得滚瓜烂熟，对宣传里的说法和可能出现的“坑”也心里有数。如果是喜欢的版本，就花上一两百块“支持一下服务器”。他并不否认，舍得开销有一部分是为弥补小时候的遗憾。孩童时期，既没有钱去网吧多玩一会儿，也没有钱在游戏里充值；工作以后，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钱，“堂堂正正”地消费了。
小王逐渐意识到，私服的环境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
对环境影响最大的，是2013年出现的打金模式私服，也是现在被人们熟知的“装备回收变现打金”广告的来源。当时一个名叫“冰雪三职业”的私服曾红极一时，为了刺激玩家消费，私服在游戏里加入了装备回收系统：刷到的极品装备可以卖给GM，获得元宝，甚至变现。在此之前，也有不少玩家会私下用现金交易装备，但没有形成规模，此时“官方”回收却掀起热潮，让想要收回成本，甚至小赚一笔的玩家们不断涌入。这一模式带来的狂热开始在各大服务器间泛滥。
除了装备回收，还有一个重要的打金手段——沙捐。在这类服务器中，往往会增添一类只能用现金购买，也支持提现的交易币。沙捐指的是全服玩家通过向沙巴克捐赠交易币，可以得到一定属性加成，同时将捐助的资金放入一个奖金池。奖金中，运营方抽成20%，剩下80%里，七成给成功攻下沙巴克的行会平分，三成分给失败方作为安慰。如果能拿下沙巴克，就可以将交易币提现，相当于赚了其他玩家的钱。打金玩家之间的战争成了军备竞赛：既要充钱多，又要花时间，更要技术好。
小王打心眼里厌恶打金服，也不大喜欢那些专业打金玩家。在他眼里，“传奇”私服变味就是从打金开始的。小王很早就听说打金能赚钱，也有朋友来问他要不要一起打，但他深知打金会让自己失去玩游戏的乐趣——专业打金玩家必须昼夜颠倒，不停换新区，整天对着屏幕不停操作。“这都不像在玩游戏，甚至不是一个玩家了。”
打金服的泛滥也让找服变得愈发困难。小王偏爱“娱乐服”：不带回收，愿意充钱就充点小钱，纯玩。但打金模式横行之后，服务器如果不标打金，几乎吸引不到什么玩家。小王只能在发布站的一片片打金服中寻找一两个娱乐服，有时光找服就要花费一天时间。没有足够的玩家，娱乐服也很难支撑运营成本。
小王的工作也和“传奇”一样发生了变化。换过好几份工作后，他总结出一个规律：凡是急招的岗位，不管薪资开多高，没有一个好的。急招说明岗位流动性大，岗位流动性大意味着留不住人，估计工作压力极大。或许也有清闲的岗位，但大多不会留给外人。
小王觉得自己在这个行当里看不到前途。待遇最好的，也就只有拿分红的厨师长，每月能赚几万块，但能成为厨师长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有了十几年工作经验，也要看天赋和能力，要调节老板和底下厨师之间的关系、对餐厅做出规划，还得整天在厨房忙活。
但小王一直没想过在游戏里赚钱。他也听说过那些“赌博服”。在这些私服里，整个游戏就是一个大赌场，玩家在游戏里用元宝下注，运营方抽取分成。不止在赌场里可以赌博，下个地图刷个怪也可以赌博，玩家之间PK甚至也可以赌博。服务器大喇叭里滚动播放着某某玩家赢得了“××元宝”或“××神装”，小王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可怕，他从没碰过。“进去了，肯定就会赌博。这就和每个月赚几千块钱的年轻人，忽然看见有人赌一次就能赚自己10年的工资，没人能忍得住的。”
小王很怀念最开始的游戏氛围，玩家们是为了玩游戏而玩游戏，互相之间也很友好，还能在游戏里交到朋友。但渐渐，快餐化趋势推动着私服，节奏越来越快，两小时毕业，自动挂机，自动回收，点击即送。玩法也越来越鼓励人与人之间互相攻击。“你现在找一个服进去，如果你买了‘狂暴’（现金购买的付费Buff），人家就来杀你，就有钱拿。你要是不买狂暴，属性不够，就根本玩不下去。”
“弱肉强食，特别残酷。”
2019年，东莞的朋友“法王”问小王，要不要去他那里干日料。
法王是小王在“传奇”里认识的朋友。2009年，他在下本刷图时遇上了法王，一看对方用的是双法师的“法法”阵容，想都没想，冲上去把人秒了，没想到对方复活后不仅没找他复仇，反倒和他攀谈起来，两人一来二去就熟了，经常一起刷图。找到了有意思的服务器，他也会和法王分享，两人相约一起“砍服”。
法王老家在湖南，小王老家在湖北，离得很近，两人只差一岁，刚巧都是干餐饮的。不止游戏，两人有很多共同话题，平时什么都聊。也是因此，一见面两人就无话不说。第一次线下见面，法王带着女朋友。“我们一见面就是吹牛，话题多得谈不完，他女朋友都惊了。”小王很是得意。
法王已经在日料店里做了六七年，算是大师傅了，小王还得从学徒做起。当学徒包吃住，每月到手一两千。不过小王觉得，做日料比中餐舒服得多，因为做的是明档的回转寿司，厨师和顾客待在一起，空调的风也能一起吹着。这让小王颇为舒心：“之前厨房里的温度太高，下班的时候内衣内裤都是汗湿的。”
当学徒的日子算不上清闲。午休时，小王就利用这段时间把服挂上。这会儿他也没什么时间手动刷怪了，只能选有挂机功能的版本。有一次，他记得自己在旁边一家广式糖水店里吃面，忽然看见群里说服务器里掉了一本技能书——出现稀有掉落时，喇叭会通报全服。他最开始还没在意，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账号掉的，面都顾不及吃就往宿舍拼命跑。等到宿舍，他心凉了半截：自己挂机的角色被人砍死了，技能书自然也不见踪影。
日料店下班时间晚，他总是赶不上晚上10点的攻沙。有时候，他和法王一起下班，两人冒着雨往宿舍和出租屋飞奔，就为了赶上最后一点攻沙的尾巴。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有些怀念在东莞那段日子：东西好吃，天天都能见着兄弟，也能一起砍服。
2020年春节过后，小王的生活被打断。因为疫情，他辞掉学徒工作回了老家。在湖北的家里，他很长时间无法出门，父母见他没工作，免不了在耳边唠叨。
思来想去，小王尝试成为主播。起初，他开直播纯粹出于兴趣和分享的欲望，但性格腼腆，不太好意思说话。后来，发现直播可以带来收益后，他开始改变自己的风格，积极与观众聊天。由于技术不错，以及“90后”的身份在“传奇”玩家群体里显得年轻，所以吸引了不少同龄人，最好的时候有几千粉，也能带来稳定的收入。
直到某一天，直播平台忽然不让播《热血传奇》了。由于版权问题，《热血传奇》的私服直播一直处于灰色地带，直播平台的规矩也在不断变化。“前一天能让你播，后一天可能忽然翻脸。”两年多的时间里，小王前后辗转了几个平台。
两年的直播生涯为小王积累了不少经验，最拼的那段日子收益确实也不错。他曾经每天播12个小时以上，昼夜颠倒，除了睡觉和吃饭基本都在电脑前坐着，不间断地回答弹幕、寻找话题。他慢慢觉得身体撑不住了，疲惫是最直接的警告。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与10年前通宵玩游戏时大不一样了，做主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小王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他联系上了一些获得授权的“传奇”服务器运营商，以老玩家的身份，作为数值策划为新版本提供建议。
一方面，这份工作比当主播压力小，另一方面，对于“传奇”，小王仍然抱着一点希望。
“打金服的运营模式注定会自我毁灭。”小王说，即使解决了授权问题，打金服对游戏生态依然造成了很大破坏。他想向运营公司们提出建议，增加娱乐服的比重。在他的设想中，打金服越来越少，留给娱乐服玩家的空间就会越来越多，就能让越来越多玩家愿意回到“传奇”里。
“很多年纪大一些的玩家，已经错过了学习新事物的窗口期，新游戏的学习成本太高，所以他们最后还是会回到‘传奇’里来。”小王笃定地说。
他还在怀念自己最初玩“传奇”的那段时间：游戏版本落后，缺乏关键功能，玩起来很费劲，却足以给一个孩子打开新世界的门。在他眼中，每一次游戏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不同的版本、不同的打法，以及，遇上不同的人。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