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者荣耀》推出第4款敦煌皮肤

■ 第四次握手

晚唐时期，归义军领袖张议潮设立“宴设司”，主管敦煌地区民众的祈愿赛神活动——敦煌文献中记载了许多相关的活动，比如因重视运输和畜牧业而发端的“赛驼马神”，因关心降水和农业灌溉而发起的“祈雨雩祀”等。在敦煌的大部分宗教活动中，“鼓”都极有可能是祈愿赛神的重要乐器。

鼓在敦煌文化中的重要性当然也被反映在莫高窟的壁画中。莫高窟第285窟中保存的雷公击鼓壁画演绎了古人的想象和对美好的向往——千年前的历史以画作的形式穿越时光，直达如今。

这就是《王者荣耀》推出的新皮肤，“吕布·遇见神鼓”中雷公鼓的来历。

灵感源自雷公击鼓的“吕布·遇见神鼓”是《王者荣耀》与敦煌研究院合作推出的第4款敦煌主题系列皮肤。2021年的时候，我曾经受邀拜访过敦煌研究院，我至今对那几座感觉好像沙丘中的绿洲一样朴素而沉静的小楼印象深刻。那次拜访的契机是《王者荣耀》和敦煌研究院合作的第3款皮肤——“貂蝉·遇见胡旋”。在那之前，《王者荣耀》同敦煌研究院的前两次合作分别是2018年的“杨玉环·遇见飞天”和2020年的“瑶·遇见神鹿”。

与前3次合作相比，“吕布·遇见神鼓”的灵感显然经过团队对敦煌文化更深度的挖掘，才让这样一个大家不那么熟悉的元素得以鲜活呈现。

■ 雷公鼓

第285窟是莫高窟早期内容最丰富的一座洞窟。仅在此一窟，追溯其文化源流，人们便能发现其中融合了中国神话、佛教、道教、印度婆罗门教诸神等众多元素。第285窟的雷公图像也是敦煌壁画中出现最早的雷公击鼓图之一。在图像之中，12面鼓围成一个圆，环绕着肩生双翼的雷公。周遭似有风尘，画面跃动，如闻鼓声。

《王者荣耀》英雄吕布的皮肤“遇见神鼓”正是据此创作。当然，第285窟的雷公图并非唯一的素材，莫高窟第249窟同样有一副雷公击鼓画面，这也为游戏提供了重要参考。根据官方网站的介绍，这款皮肤还参考了第156窟中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宋国夫人出行图》。同时，制作组还结合敦煌文献中关于制鼓和音乐活动的描述，设计了对应的、具有敦煌色彩的主题皮肤和主题音乐。

我也看了《王者荣耀》发布的敦煌雷公鼓文化宣传片，那部宣传片介绍了《王者荣耀》团队和内容创作者实地前往敦煌，对雷公鼓和敦煌文化进行深入了解的过程——这个过程我也算熟悉，在过去的几年中，我有几次甚至可以说是间接参与了这个过程。

总体来说，一款皮肤的推出是一系列复杂的探索、考究、再创造的过程。在此前的几次活动中，我有机会听到包括创作团队成员（《王者荣耀》在这类合作中投入的人力数量和他们的工作时长绝对超过一般人的想象）、合作者和其他相关人员的讲述，这也让我对这些“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合作款皮肤有了些不同的认识。

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文物保护研究陈列中心副研究馆员、敦煌乐舞专家朱晓峰老师，是本次为《王者荣耀》团队提供学术参考的学者。

雷公鼓是一种独特的乐器，它一定是由多面鼓组成的，但具体是多少面，目前尚无定论——敦煌壁画中有从8面鼓到12面鼓的不同版本。我查阅了一下资料，在此之前，有几位艺术家曾经试图还原过雷公鼓，还曾用还原的雷公鼓去日本巡演。巡演时所用的鼓是10面。在后来的许多场合中，12面的方案也经常被采用，因为它正好符合古代的十二律——在一些学术专著中，它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十二音雷公鼓”。听完朱晓峰老师的介绍，我不禁对这款皮肤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这是一件神秘的乐器，同样神秘的还有当年的历史。“赛神节”是人们不太熟悉的一个节日，它的场景同样需要靠历史文献与研究来考证与还原。在敦煌藏经洞出土的敦煌文献中，有一位留下姓名的造鼓木匠——冯常安，古敦煌时期人们制鼓参与重大节日的考据就由此发源。

与《王者荣耀》前几个敦煌皮肤一样，一个皮肤的背后，有着相当复杂的考虑。光是证明这个鼓曾经出现在历史中的特定场合，便需要壁画与无数记载互相佐证，至于它具体形象如何，它的乐谱又怎样，它在历史的长河中如何传承与流失……每一个都是同等甚至更为复杂的故事。

这也是此类皮肤的魅力所在，在一款皮肤的背后，有无数前人的作品潜藏其间。人们当然可以把它当成一款“好看的皮肤”，但如果有人因此而对背后的东西产生兴趣，就可以从中了解出更多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文化得以被传播和继承。

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个要点不可或缺，其一是自发的兴趣——人在放松、愉快的环境下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从而主动地寻找和学习相关的知识，这种主动的获取和被动的接受灌输，其心情和随之带来的效果不可同日而语。其二则是一定规模的影响力，人的兴趣爱好各不相同，爱好就像一个筛子，不感兴趣的人留下来，感兴趣的人被筛选出来，开始主动寻找信息。只有具备一定规模的影响力才能达成足够广泛的传播。

而《王者荣耀》的合作款皮肤每一次都能做到这一点。无数玩家因为皮肤对历史和文化产生兴趣，他们在游戏中选择皮肤，退出游戏后，沿着游戏给出的宣传资料自发地寻找和了解，最终和那些存在于历史、传说和先民想象中的形象相会。

■ 5年，4款皮肤

如前所述，两年前，在《王者荣耀》推出胡旋舞皮肤时，我曾和项目组一起前往敦煌。几个月后，当我看见貂蝉的胡旋舞主题皮肤时，下意识就想起看过的描述——“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现在，我回忆起这种感受，在敦煌的经历的确让我给这款皮肤加了许多印象分。当我看到胡旋舞的时候，除了舞姿本身，我还回忆起莫高窟那些幽暗的洞窟、清净得恍如世外桃源的敦煌研究院、那些学富五车的专家和老师，以及在敦煌夜市畅饮啤酒的感受——所有这些都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文化产品就是这样的，它不局限于自身，而是像一把钥匙一样唤醒你与之相关的所有知识、回忆与体验。对于《王者荣耀》的皮肤而言，当我们在鼓声中偶尔对背后的东西好奇时，我们才会意识到“传播传统文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一款皮肤只是一个入口，它不能将知识与喜爱灌输给玩家，但玩家可以通过这个入口，自己走进它们。要做到这一点，就一定要去“做更多东西”，而不仅仅是“做一个好看的皮肤”。

《王者荣耀》和敦煌研究院的合作已经5年了，在这5年里，游戏推出了4款相关的皮肤——如果你回头历数这4款皮肤，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

飞天显然是敦煌最标志性的形象之一，是人们对敦煌，甚至对唐代的印象符号，选择飞天作为合作的开端当然很好理解，在某些领域，这一形象所承载的象征意义甚至大于艺术意义。杨玉环的飞天皮肤，参考了莫高窟第423窟的天宫伎乐飞天，在此基础上利用敦煌最经典的元素纹样进行再创作，向大众传递了敦煌之美。第二次合作的“九色鹿”则参考了敦煌第257窟的壁画《鹿王本生图》进行设计，用角色故事传递敦煌之韵，是一种对于“形象之美”的继承和发扬，在那次合作中，开发团队更注重考虑内涵与延展，并着力于揭开文化底蕴的一面。到了第三次的“胡旋舞”，在我看来，创作团队的整体理念有了一次跃升。以敦煌莫高窟第220窟挖掘的敦煌乐舞为文化蓝本，融合了西域元素、唐代文化元素和敦煌元素，用艺术传承讲好中国传统文化的故事。

我有个比较主观的看法，在任何形式的文化产品中，只要创作者开始思考、讨论和表达这个层级的问题，这部作品就必定不会太差。一定程度上，它代表着创作者从更宽广的视角和更负责任的态度看待作品中要传达的东西。

那么雷公鼓又是基于什么考虑被选择的呢？我并不完全肯定，但一定意义上，结合个人的感受，我会倾向于将其出发点理解为“寻找我是谁”。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抽象，让我明确解释一下。在这次合作的宣传片中有一段话，“你看他（雷公）头上长角，肩生双翼”……这即是敦煌莫高窟中对于“雷公击奏联鼓”中雷公形象的描述。

“雷公”在我国的传说中有重要位置，而“雷公击奏联鼓”是雷电描写的重要形象表征与文化符号。王充的《论衡·雷虚篇》曾出现过雷公击鼓的描写，曰：“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棰，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棰所击之声；其杀人也，引连鼓相棰，并击之矣。”

杨泓先生在其《雷公怒引连鼓辨》中论证了雷公形象的变化，雷公形象在东汉时右手持锤，左手持联鼓，至南北朝，联鼓形态由“手持”改为“环状围绕在雷公身体周围”，而雷公居于中心，举手投足都敲在不同的鼓面上。莫高窟中的雷神形象正是传承至此。这一形象并非敦煌独有，而是发源自中原，亦是莫高窟文化受到中原文化影响的典型体现。

同样在那部合作的宣传片中，专家还说了一句话：“现在大家说起雷神，脑子里想的大多是西方神话体系中的雷神托尔，而中国也有雷神。”

这并不是简单的 “你有我也有” 或者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我们如何寻找自己的过去，讲述属于自己的故事。敦煌的雷公并不高于其他神话中的雷神（当然，其他的雷神也并不高于敦煌的雷公），但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它分成千丝万缕渗入我们的文化、传说和作品中，塑造了我们的价值观，带来了我们对其他人和事的态度。这些故事塑造了我们，和我们的成长环境紧密相连。

“雷公鼓”相对于“胡旋舞”是更进一步吗？我想也不能这样说，人也好，族群也好，在某个时间点总要开始寻找和探究 “我是谁” “我和他人有什么不同” 的问题，而正是这些问题，定义和塑造了我们自己。

■ 鼓声之后

对于“雷公鼓”而言，要做的事情还不止这些，很大程度上，一些工作甚至已经远远超过“游戏”的范畴。

由于洞窟保护的需要，第285窟目前并不对外开放，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亲自看到这幅壁画。但技术为文物保护和公众传播提供了一个新的折中点——敦煌研究院将与腾讯共同对第285窟进行数字化复原，《王者荣耀》也加入了雷公鼓环节的体验——这是一个包含VR、音乐及虚拟影棚的综合互动体验。很大程度上，这可以弥补无法亲临第285窟观看壁画的遗憾。

这次合作中最让我感兴趣的一点是，《王者荣耀》邀请了国际知名打击乐演奏家李飚，仿制一套可实体演奏的敦煌雷公鼓，并共同创作一首以雷公鼓为主题的敦煌音乐，于线上和线下多个演出场景中进行演奏。

这其中仍然有巨量不为人知的努力，这套仿制的雷公鼓是完全用古代的制鼓工艺完成的，鼓上没有一颗钉子，没有任何金属制品。李飚先生在访谈里曾表达为什么要如此耗费精力：“仿古不是说要模仿出来，而是要彻彻底底自己创造出来……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智慧，让我们去想象一个鼓当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雷公鼓是否在现实中存在，其实尚无定论，但在考据、挖掘和仿制的过程中，我们收获的也并非仅仅是一套鼓。“鼓从古至今一直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象征风调雨顺、凝聚人心、驱除邪祟。”朱晓峰先生在关于本次合作的访谈中这样说，“如果我们让雷公鼓重新敲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凝聚人心，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展现，就是让大家团结起来。”

时至今日，这套鼓的声音已经在现实中响起。国庆期间，《王者荣耀》在甘肃、四川、山西、陕西、新疆等古丝绸之路所经省份上，联合当地鼓文化，共同演绎具有敦煌雷公鼓特色的鼓声片段。这条演奏路线某种意义上也是“鼓”这一乐器的传播路线。

艺术创作总有相通之处。敦煌壁画中的雷公鼓和根据壁画复原后的雷公鼓表演，又进一步成为众多青年艺术家的灵感来源——他们以传统形象为蓝本，加上自身的创意，制作出了包括工笔重彩壁画、木刻版画、国画写意、纸本白描、木质可动装置等形式在内的多重雷公艺术品，为这个颇具神秘风格的古典形象赋予了新的基因。

这些事情都已经超出了“游戏”。但必须注意的是，它们仍然保留了“游戏”的一些核心特征，我们能够看到，在几乎全部游戏宣扬传统文化的案例中，游戏提供的都是更现代的方案，是某种对尊重传统文化基础上的重新演绎。这一点，在游戏中的传统文化走出游戏时也不例外——VR、现代编曲的鼓声、还原的演奏。这让人们以现代的方式看到历史。

■ 当下的时代

我写过不少关于《王者荣耀》的报道，在最开始，人们谈论飞速增长的玩家数量，再之后人们惊讶于它在文化、生态、竞技精神、科技等不同维度上国民级的链接能力，并试图从它的一举一动中分析出一些什么，而再之后，人们开始正视，并习惯于它的成功，开始以某种对待成功者的态度对待它——赞扬它的成绩，并希望它承担更多责任。

《王者荣耀》做到了这些吗？我认为它显然做到了，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坦率地说，它所做的，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一款游戏产品所能做到的范畴。

我曾经不厌其烦地在几乎所有涉及《王者荣耀》的文章中提到这个问题，我被这个问题迷住了。在关于敦煌的报导中，我这样写：“有时候，我会感觉他们在寻找一个答案。他们问自己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然后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他们这种寻找在许多人看来是虚无缥缈的——这些人会说，想这些事情做什么？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才是一切。但是，当你真的获得了成功，获得了赞誉和羡慕，你会开始追求那些看起来更虚无缥缈的东西吗？如果你相信会，那什么是足够，什么时候又是开始呢？”

在一定程度上，这类似那些和“超级英雄”有关的故事。当一个人得到了足够大的力量，他会用这种力量来做什么？他是否能够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责任，意识到有时候能力就代表着随之而来的责任？如果能，他会不会承认这些责任？如果会，他要如何负担这些责任？

如果这是我对《王者荣耀》的疑问，那么，它用了至少5年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而且仍然在持续回答。是的，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并决定做点什么。从2018年，或者更早，直到现在，他们一直持续在做这样的事情。仅就和敦煌研究院的合作而言，5年时间，4款皮肤，他们坚定、循序渐进地做着这些事情，这足以说明些什么。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合作同时也证明了电子游戏的确很适合做文化传播——它在拥有极为广泛受众的同时，还能够有自己的表达形式，这使得它几乎可以承载任何内容，也可以负担几乎任何梦想。

《王者荣耀》和敦煌研究院的合作也在逐渐深入，这次的合作并不限于一款皮肤、一部宣传片，甚至不限于一场晚会或一系列宣传。他们试着进行考证，在现实中还原雷公鼓。在让更多人对中国传统文化感兴趣的同时，起到了考据、保护并发扬传统文化的作用。当然，目前没有人知道雷公鼓在当年的声音是怎样的。可这其实也没什么问题，鼓与鼓面都是新的，编曲是新的，演奏它的也是当今的人们。可是我们知道，它仍然是来自历史的声音——我们依据过去才创造了未来。

作为最新潮的娱乐手段，游戏属于现在，甚至属于未来，而在某些时候，它同来自过去的产物结合在一起，让人们理解过去，从而更清楚地定义自我。因为某种原因，我们有机会听到过去与现在交织的声音，而这种回响则始终属于当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