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需要毅力,受访需要勇气。
我的大学专业和新闻学有一些关联,所以我选修了很多新闻和传播相关的课程。
我记得上第一节新闻相关选修课时,老师重点讲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老师告诉我们,学新闻要负起社会责任。她声音洪亮,语气严肃,这时我看到旁边的一个同学,他正在玩一款当时最流行的手游。
第二句话是“远方的人和远方的事都与我们有关”。这句话承接了上面一句,具体怎么做到“负起社会责任”,那就是多看新闻,多关心一下这个世界,面对一些不好的事,试着去做一些行动,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旁边的同学点点头,应该是觉得老师说得很有道理,然后继续点了点屏幕。
我和这位同学至今还有联系,经常一起聊聊手游,但我们从未提起过当年新闻学课上的内容。
那时我觉得新闻学很有意思。可能因为是选修课,老师不会讲一些专业性太强的东西,课堂上经常聊到八卦时事。期末作业也不难,我总能拿到高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采访课,老师提到,曾经有学生采访到了一个相当有名气的明星。那个学生带领着他同组的同学,在功能楼的实验室签下复杂的手续,借走一些设备,呼哧呼哧地搬到明星所在的高中。凭借某个亲戚的关系,和对方见了面,聊了一些日常生活的话题。这个学生结课时拿了满绩点。
老师说,采访到稀奇的人或稀奇的事,才是有意义的。我能理解她鼓励学生们努力寻找采访对象的态度——对于大学生来说,明星在生活中当然是稀奇的。但假如再想得多一点,采访明星,曝光明星的日常生活,对这个社会和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担了什么道义呢?当然,站在明星粉丝的角度,这肯定是有意义的。
那么,这次采访对个人有什么意义?那个同学拿到了满绩点,但相比“通过亲戚关系”联系到明星的人脉,这一回报看上去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不是个例。实际上,很多学新闻的人花费了很多时间,最后也没获得多少回报。我的另一些同学就早早看清了这一点,大二便开始去卷互联网大厂的运营实习。
在工作中,“采访”与“回报”经常同时出现,却又显得有些矛盾。许多同学去找素不相识的人采访,对方总是会问:“接受你的采访,我有什么好处吗?”
很多时候,采访者和受访者双方当然都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出于某种正义感,或者说是“命运的交汇”,一次采访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你述说着感情,我记录下一切,最后写成一篇勉强能看的东西——可能没什么人看,还是喜欢看明星日常生活报道的人多。
还有一些学新闻的朋友,他们进了传统媒体实习,有时候,传统媒体需要他们去写点“新潮的东西”,比如年轻人看什么、玩什么,比如某个小众亚文化。选题通过后,这些年轻人会饱含着热情寻找受访者,整理素材,写成稿子。但一篇稿子最终的命运可能并不像作者想象的那样——在编辑部里,这些亚文化已经开始接受最初的审视。
举例来说——这个例子不针对任何人——最近有一些头部媒体的朋友在做“Cos委托”选题。Cos委托是指,委托者付出一定金钱,让被委托者扮演成指定的动漫或游戏角色,两人一起去逛街、吃饭或旅游等等。被委托者在委托期间,需要保持自己的言行符合角色的相关设定,从而为委托者提供“角色本人穿越到现实”的真实感和还原感。
主流观点看来,这种Cos委托就像是不发生肉体关系的援助交际,对于参与其中的人也容易产生偏见。我相信这些媒体朋友可能只是想找个有意思的话题来写文章,但他们或许没有考虑到这些话题“被审视”的程度。一些Cos委托爱好者预见接受采访会带来相当大的风险,便拒绝了采访请求。
我也有一些小众爱好,所以我总能共情那些亚文化圈层的受访者们——假如我也接受过Cos委托,有人来采访我时,我会将它描述成一种正常的、寻求情感寄托的娱乐方式,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这种爱好。
也许我会答应采访者聊1个小时,我感受到对方的真诚,被逐渐带进采访的氛围当中。也许我会承认,采访者走进了我的私人生活,挖掘出了尘封在我内心多年的往事。5个小时后,对话才结束。采访者通宵2天,一蹴而就,把写好的稿子拿给编辑部的人看。
“你采访的人没问题,但是这个爱好本身有没有比较大的问题呢?我觉得是有的,但是受访者没意识到……”——领导可能会这么说,然后讲了20分钟他的思路。
采访者也许会据理力争,也许不会,但很大概率他会妥协,向传统媒体和主流观念的审视妥协。文章发表后,我会看到里面有很多话似曾相识,但和我想说的内容又有些微妙的差异——我知道这不是采访者的错,被误解的也不止我一个,那些被冠上“沉迷游戏”称号的孩子(甚至一部分成年人)、一直被污名化的游戏,还有许多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人和事,也许都经历过类似的审视。
触乐的一名前辈告诉我,写东西要注意自己的立场,你的立场要避免伤害到别人,才能让文章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句话对我有不少启发。我曾经关注过被毁约的校招生,一开始,我会觉得他们的遭遇很不幸,那些愿意和我聊的校招生也不是为了什么好处,而是想“争一口气”。后来,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应届生们在校招中会面临怎样的困境——这些困境中哪些由来已久,哪些又属于当下?哪些有希望得到改善,哪些只能靠人们自身克服?与此同时,我还会担忧受访者们会不会因为公开发声,导致未来的求职更加不顺。当然,从他们给我的反馈来看,我似乎是多虑了。
我能从这个过程中找到“新闻的意义”吗?我还不能确定,但或许,我可以继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