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沉浮的北京游戏行业，陷入死循环了吗？（下）

■ 手游时代的挫折

随着智能手机时代的到来，手游逐渐成了新的风口。2014年、2015年左右，一批新的国产手游厂商崛起，上海自研游戏的“四小龙”——米哈游、鹰角、莉莉丝和叠纸——是其中的代表。它们几乎摆脱了传统游戏大厂从平台和门户转型、以买量为主的盈利模式，以富有个性的内容和较高的游戏质量吸引了一大批受众。

伽马数据显示，2012年至2019年，上海游戏产业市场规模增速高于全国同期水平。截至2019年，上海游戏市场规模占全国比例达到34.74%，是中国游戏产业最重要的区域市场之一。此后5年里，上海游戏行业一直保持着收入高、市场规模大的优势：《2023—2024上海游戏出版产业报告》显示，2023年上海自主研发网络游戏收入1037.86亿元；同年，全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为3029.64亿元。

上海的游戏厂商数量也是最多的。《二次元新年轻人（2019）年度行业橙皮书》收录的游戏厂商数据显示，国内游戏厂商分布情况为上海635家，广东475家，北京425家。

就创造的收益而言，北京游戏产业的总产值其实相当可观，但比起上海和广东仍有一定差距。根据《2021年北京市动漫游戏产业发展报告》的数据，2021年北京游戏产业总产值约为1022.61亿元。同年，广东的产值达到了2322.7亿元，上海则为1250亿元。

在这个时期，尝试开辟游戏赛道的北京企业也有不少。但比起实打实地研发一款游戏，这些公司似乎都秉承着类似的逻辑：希望把自己手头的流量变现。2021年伽马数据发布的 《游戏产业区域发展报告》对北京游戏产业的特征有着类似的总结：“北京在流量平台这一领域优势突出，七成以上主流广告投放平台位于北京，包括巨量引擎、百度信息流、快手等，这些流量巨头均深入布局游戏广告领域。”

百度、爱奇艺、快手、字节跳动等北京大厂都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它们在其他领域都有成功的产品，积累了相当规模的用户群体和流量，希望借此把用户引到自己的游戏项目中。

但这些尝试大多不顺。百度的游戏业务经历了几次裁撤，又几度重启。2017年，百度出售旗下全部移动游戏业务。在此之前，百度较为知名的游戏领域产品只有百度游戏平台，自研游戏和代理游戏均没有太大起色。2021年7月，百度游戏发布会上一口气公布了23款游戏，一副准备大规模回归的态势。但仅仅5个月后，2021年12月，百度移动生态事业群（MEG）再一次进行大裁员，游戏业务几乎全部被砍。

爱奇艺试图依托自己的视频业务，推出“影游互动、实力打造IP”的战略，并在2018年并购天象互动，组成“爱奇艺游戏”，主营业务是动画、影视IP改编的手游。其中较为知名的作品有《花千骨》《疯狂原始人》和《春秋封神》，但只有《疯狂原始人》在海外获得较大成功。

快手的北京游戏事业部在2021年成立。2023年7月，由旗下回声工作室自研的3D动作RPG手游《西行纪：燃魂》上线。游戏改编自国漫IP，投入不菲，但上线表现一般。根据公开数据显示，游戏很可能没有回本。同年，北京事业部还进行了卡牌游戏《代号：北三》的测试，因为数据不达标被砍。2024年，快手北京游戏事业部全部裁撤。

字节跳动旗下的游戏部门朝夕光年成立于2019年，之后陆续高价收购若干子公司和工作室，并高薪聘请游戏大厂人才。其中最大的一笔投资是在2021年3月以100亿人民币的现金和价值150亿的股权，收购了曾开发《无尽对决》的沐瞳科技，瞄准全球化市场。自研游戏方面，动作手游《晶核》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一度登上App Store畅销榜单。但另一方面，互联网思维较重、过度看重成果和数据、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爆款”等诸多因素，让朝夕光年在2023年11月全面解散。

进入2024年，裁员浪潮也波及到了完美世界。近几年来，完美世界曾推出多端MMO《诛仙2》，IP手游《女神异闻录：夜幕魅影》等产品，但它们的收益和影响力均未达到预期。2021年的《幻塔》一度带来营收小高峰，但随着游戏进入稳定期，收入也大幅下降。2024年7月，完美世界发布了2024年半年度业绩预告，预告中表示，游戏业务下滑、市场变化下的产品布局调整，以及新游戏市场表现不及预期，是业绩变动的主要原因。报告期内，完美世界游戏业务预计亏损1.4亿元至1.8亿元。

归根究底，现在游戏市场竞争激烈，厂商们已经不能仅凭某款产品、某个渠道的流量就创造爆款了。然而，从头开始培养泛用户的游戏习惯，或者从已经非常成熟的游戏产品中把用户吸引过来，又都是很艰难的工作。更重要的是，优质游戏的研发需要长线投入和积累，在各自领域占据优势的互联网大厂往往在加入赛道时大手笔投入研发、收购工作室，却在短短几年后就因为势头不对及时收手，与游戏业务切割——这在本质上还是一种变现逻辑。

雄厚的财力、流量与技术背景是好产品的助力，但不一定必然导向好的游戏产品。这一点不仅限于国内互联网大厂和流量平台，海外厂商同样遵循着这个逻辑，强如亚马逊和谷歌，也在游戏业务上频频受挫。在这样的状况下，经过若干年的沉浮，北京游戏圈始终没能形成公司、项目和人才之间的良性循环。

外部因素也对北京游戏厂商造成了一定影响。相比于上海、广州、深圳等南方城市，北京对游戏行业的扶持不算特别积极。现在可查的、明确有企业获益的扶植政策屈指可数。

2016年左右，北京市石景山区政府曾经打造过一个游戏产业聚集区“石景山园”，通过优惠政策吸引和扶植企业发展。搜狐畅游、暴风影音、蓝港在线、完美时空、巨人征途、电玩巴士等企业都进驻了这个园区。2021年，石景山区“十四五”时期虚拟现实产业发展计划又在中关村虚拟现实产业园集聚了数百家VR、AR企业。

2019年，北京提出游戏产业“一都五中心”发展规划，要构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网络游戏创新发展之都”，包括精品网络游戏研发中心、网络游戏新技术应用中心、游戏社会化推进中心、游戏理论研究中心、电子竞技产业品牌中心。北京的几大主要游戏厂商，如完美世界、搜狐集团、360集团、乐元素、金山集团等都列席会议。不过从2020年开始，受疫情影响，这个项目越来越少被人们提及。

在实际管理上，很多企业也反映，前几年，北京不管是在政策优惠还是审核机制上都趋于严格。版号方面，北京游戏厂商经历了比其他地区游戏企业更长的空窗期；如果出现了违规情况，面临的惩罚也很严峻。相对而言，上海、广东等地的扶植和鼓励举措会更加积极，出现问题时，企业也有更多改正机会。

高昂的人力成本和生活成本，也是厂商以及普通员工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很难优先考虑北京的现实原因。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上海人均可支配年收入长期位列全国第一，高于北京。也就是说，相比于上海的同级别岗位，北京企业承担的人力成本更高，而员工的工资水平更低。再加上城市规划的特征，对企业来说，北京办公地点的租金更高，而员工在北京的生活成本、通勤成本都比上海、广州、深圳等城市高昂。这些不是游戏行业面临的独有状况，但确实影响了新人入行和新企业的积极性。

北京高校、高技术人才扎堆的情况，对目前的游戏行业来说，带来的优势也远不如上世纪90年代那么显著。当下，游戏行业对从业者的技能需求已经有了相当强的细分趋势，对项目经验的要求逐渐高于对学历和单纯技术能力的要求。在这个前提下，由于北京厂商缺乏面向国内市场的优质项目、厂商数量较少、人员流动相对迟滞，高技术人才实际上难以真正进入行业——在上海、广州等地，即使参与的项目失败，或者从业者自主选择离职，当地仍有较多同类岗位可供选择。

表面上看，上海、广东等区域的“游戏公司扎堆”现象加剧了厂商与厂商、产品与产品的竞争，但客观上也促进了行业交流，属于正向循环。相比之下，这正是北京游戏行业缺乏的。

■ 结语

国内游戏行业的地域特征是由历史机遇和外部条件共同作用形成的。北京是全国最早建立起互联网的城市，也拥有最多的软件人才，因而在单机时代引领风潮，游戏行业和软件科技行业交织发展，形势一片大好。

但到了商业化更加彻底的网游时代，上海、广州、深圳等地后来居上。选择哪个城市发展，固然有大企业创始人的个人因素影响，毕竟资本和技术是可以全国流通的。但北京整体的经营成本、生活成本和面临的外部压力，确实比长三角、珠三角地区更高。整体营商环境的变化，以及南方厂商对《热血传奇》《魔兽世界》等划时代作品机遇的把握，乃至《大话西游Online》等自研产品的好成绩，让北京厂商在代理、自研网游两方面都逐渐和其他主要城市出现落差。不过，北京的渠道生意依然红火，百度、360等厂商在平台产品上都获得了不错的成绩。

到了手游时代，上海自研游戏“四小龙”的出现，某种意义上标志着国产游戏进入了以高投入、高质量产品进行激烈竞争的阶段。此时，北京厂商虽然具有雄厚的实力，手握大量资金、IP资源和用户流量，但思路仍然偏向于赚差价与流量变现；它们在研发上的投入虽然很大，却在数据不及预期时立刻收手，没有培养起具有黏性的用户群体，在作品质量上的竞争力也不尽如人意。再加上北京对游戏行业的扶持力度不及长三角、珠三角地区深厚，北京游戏厂商近年来在自研游戏上的表现相对一般，缺乏真正的头部产品和爆款。

不过，尽管大厂的失利和裁员潮为北京从业者们注入了一丝悲观的气息，但另一方面，北京的出海游戏公司一直经营得不错，其中不乏获得相当好商业成绩的“隐形大佬”。这也许会成为这座城市游戏行业的地域性特征和独特的机遇。

就在今年5月，字节跳动宣布重回游戏领域，并进行了新的人事任免和团队组建。在此前的报道中，有内部人士表示，朝夕光年的新理念是“字节要遵循游戏行业的常识与规律，做好玩的游戏”。

也许，这种理念将会为北京游戏行业带来新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