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里的白月光，也是众人心中的白月光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月亮”是独特和浪漫的存在。它随着神话悄然而至，一直流转于中国人的心灵空间中。月亮是美的象征，是诗意和静谧的意象，也是孤独和彷徨的体现。我们在安静的月光下回望过去，审视自我，怀念亲友。

在中国人的心中，李白是家喻户晓的诗仙。他有才华，有抱负。他是诗人，是艺术家，是游侠，是浪荡子，是得意的青年和失意的中年人。他轻狂、自我、张扬，看似和中庸的中华文化激烈碰撞，又被所有人偏爱、羡慕和赞美。他是自我的——一种几乎是中国人特许的自我，因为巨大的才华，所有人都允许、接受甚至赞美他的张扬。

当我听说《王者荣耀》为李白做了一套新皮肤，又以“月亮”作为这套皮肤的重要元素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以《王者荣耀》做皮肤的劲头，他们这次花了多久，用了多大力气呢？

■ 不同人眼中的李白

李白这个角色的妙处和挑战在于，所有人想到李白，第一反应都是大致相似的，但细细想下去，不同人心中的李白，又完全不同。

李白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人。单是历史与诗词中的李白，就兼有多种形象。他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客，无拘无束。他也以“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展示自己的仕途抱负，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他又是“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乐于归隐之人。

他是诗人？是剑客？是追逐功名而不可得的失意者？还是令高力士脱靴的狂放之人？又或者所有都是？

如何构建一个能够让所有人都认可的李白形象？有一种解决方法似乎很简单，就像我上面所说的，李白或许有个大致标准的形象——白衣、飘逸、面容俊朗（就好像大家提到杜甫，就会想到语文课本上那个忧国忧民的长者一样）。这看起来是个稳妥的做法，李白在游戏内的角色就是这样的。

头扎幞头、身着圆领袍衫、脚蹬长靿靴，面容俊朗的盛唐时期的青年剑客（或者青年诗人）形象，潇洒浪漫，似乎满怀抱负，这就是李白皮肤在游戏中给我的感觉，我觉得这版皮肤比此前李白在游戏中的形象看上去还要年轻一些，意气风发，大概正是李白人生中最辉煌、潇洒、得意的时刻。

但《王者荣耀》项目组想做的并不局限于此，他们做得比这要多得多。

■ 设计的意境

这一次的皮肤叫做“谪仙醉月”，是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李白故里四川江油市李白纪念馆的专业指导下推出的。这也是《王者荣耀》惯常的做法，找到这个领域最强的研究者，向他们请教，然后精雕细琢，最终做出符合历史、又能够承载时代精神的产物。

和之前许多皮肤一样，除了游戏内推出的皮肤，《王者荣耀》推出了一系列宣传片和皮肤宣传视频，就我所见，这些视频和商业关联极低，和文化关联极高，甚至可以说就是文化宣传片。在这些制作精良的视频里，李白、月亮、诗歌层层铺开，所有视频都弥漫着温暖而浪漫的气氛，最后的落脚点则是对人的思念和关怀。

在采访中，《王者荣耀》项目组的相关成员向我讲述了他们的设计思路。李白是复杂的，哪怕只是以年龄区分，也有少年、壮年、老年之分。在设计“谪仙醉月”皮肤的过程中，项目组一度考虑过老年版的李白皮肤。不过，考虑到希望能够展现李白更多、更丰富的人生切片，这一方案最终没有被彻底采用。之所以说“彻底”，是因为方案中的许多内容被保留或化用到了最终版的皮肤中，最典型的地方就是那身颇具文人气质的素净的圆领白袍服装。

《王者荣耀》项目组采用了一个更为巧妙的方式来展现李白的多面性：月光。在李白的诗词中，这是个多次出现的意象，每次出现可能都代表着不同的东西，既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思乡之情，也有“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豪放，还有“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洒脱……

“月光”的意象，就代表了不同时代，不同样貌和不同心境的李白。

这让“月”成了李白皮肤的主基调。根据官方介绍，这次李白皮肤的主色调是象征“明月光”的月白色，而服饰纹样、武器、蹀躞带等装饰细节，也结合李白与明月相关的诗词，进行了幻想化演绎。。

这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设计。首先，一如既往，他们希望让这套皮肤承载更多的东西；其次，所有这些设计和内涵都包含在看起来简单的一套皮肤中。且不说我们能否透过历史得知真相，即便是只算我们已经了解的形象，当我们了解到的李白如此多样且丰富的时候，要如何在一款以图像呈现的皮肤中去做到还原呢？《王者荣耀》的回答是，取其意境，借由月光这个多次在诗歌中出现的媒介，道出了难以直接描绘的复杂景象。

■ 迎合和升华

在游戏中，呈现给玩家的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具体的形象。无论是此前，还是现在，《王者荣耀》选择的李白都是一个年轻的形象。从游戏受众的角度来说，这个选择当然很好理解。《王者荣耀》受众广泛，尤其受年轻人的欢迎，更加年轻一些的形象自然具备亲和力。实际上，除去“老夫子”“姜子牙”这样直接以年长形态在历史或传说中登场的人物，《王者荣耀》绝大多数的角色形象都非常年轻。

就算抛开这一商业受众层面的分析，选择更年轻的李白形象恐怕也是更合适的。李白活跃在历史的时期极长，也经历过安史之乱时的衰颓景象。但提起李白，人们第一时间想起的仍然是盛唐气象，想到的是他的豪迈诗篇。

如何为角色提炼出一个人们心目中的最大共性？或许我们可以从《王者荣耀》游戏中的李白身上找到答案。很大程度上，我们能从李白这个英雄及其皮肤的设计中，同时看到对公众熟悉印象的融合与挑战。多面的印象使得选择众多，游戏可以选择其中的一面——相当适合游戏、也深受年轻玩家喜欢的一面。但同时，一款有追求的作品当然不会局限于对固有印象的迎合。

于是我们看到的是，自2016年登场以来，制作组试图从不同角度塑造李白这个形象。相比之下，这次“谪仙醉月”更具有挑战性，它再次强化了诗词主题，而诗词展现出了多个不同样貌的李白，所以它试图以“月光”统合它们。这样，玩家们看到的仍然是那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豪放的李白，但细节之处却有了李白人生轨迹中的其他面。

或许我们谈论了太多历史，需要强调的是，我从来不认为游戏设计的目标是还原历史。能够借助历史元素当然好，这是我们的文化底蕴，但从这些元素中得出的东西，归根结底是现代的。我相当赞赏《王者荣耀》在李白皮肤方面的种种尝试，我从中看到了许多影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不同的李白形象，而呈现在玩家们眼前的是《王者荣耀》的李白。

■ 感受共鸣

我们不止一次聊过《王者荣耀》的皮肤，很少有游戏能像《王者荣耀》这样，光是皮肤的话题都能聊上好久——我相当喜欢的一点是，对于几乎每个皮肤，《王者荣耀》官方都会给出相当详尽的设计说明。

这些说明详尽到什么程度呢？设计者总会说上许多，从基础色调选用，到细节纹理的纠结，再到主题和意象的阐释……我非常喜欢这种细致的态度。的确，有的说明过于细致，有点儿做阅读理解的纠结，甚至有不少我完全没看出来的信息，但这种诚挚的、愿意解释自己作品的态度和热情相当具有感染力。

在采访中，我问项目组，对李白皮肤最满意的细节是什么，项目组的回答是：“他披风就是月光的倾泻”。在李白的披风上有流动的光点，这些流动的光点不仅符合“月光”的主题，而且也包含了李白“一生经历过的路途和山水”，颇有些字面意思的星月兼程的意象。

坦白讲，玩家看皮肤时很大概率不会想到这些，而仔细阅读千字皮肤说明的人在所有玩家的比例中恐怕也占比不多。但我觉得，《王者荣耀》在上线这么多年后，依然是最受欢迎的电子游戏之一，秘诀就隐藏在这些细致的工作和暗藏的热情中。当一份工作已经早就完成了最基本的愿望时，人们自然而然想要“表达”。这“表达”不应故作高深，把所有人都拖拽进无尽的思绪，但应该像这样暗藏匠心。

而且《王者荣耀》的确在细节上倾注了许多心血，尤其是涉及传统文化的题材时。每一个皮肤，都会依据特定的文化背景，专门邀请相关领域的顶级专家学者或研究机构合作，从文化底色开始构建一切。我们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敦煌、皮影、节气、雷神、龙……

这正是人们从电子游戏中寻求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虽然大多数人可能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寻求这些，但优秀的文化产品必然能够和受众产生超越表层的、精神上的共鸣。游戏当然是拿来玩的，但它不止有“玩”这么一个功能，在玩的过程中，它还能承载许多东西。这就是我们上面提到过的“表达”。而这些表达的困难之处在于，首先要有所依托（在这个案例中，是李白的一生和境遇），其次还要润物无声，不能生硬得让游戏感到突兀。

这正是《王者荣耀》擅长的事情。在这次李白的皮肤上，他们甚至做得更好。

■ 今月曾经照古人

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天美的朋友正好给我发来了“李白皮肤语音爆料视频”在B站上的链接。

我打开链接看这段视频——其实之前我已经看过大致内容，甚至还拿到了一个包括李白语音文本的Excel文档。但看文字，和看到游戏中的李白在月光前漫步并吟诵诗词的感觉，当然是不同的。尤其是我还能看到屏幕上的弹幕，有无数的人和我同时在看这条视频。

几乎每一句诗歌念完后，屏幕上都会出现无数人的应和。我顺着导航点开这次李白皮肤的所有相关视频，每个视频都一样，每个视频都有无数人在随着屏幕中的李白吟诗。

我们当然是浪漫的，虽然有时候羞于表达，但诗歌能够让我们瞬间激活深植于内心中的浪漫，并相互连接。诗歌是每个民族专属的文化密码，每个民族的诗歌都像是压缩和加密后的符号，属于民族、文化和共同成长经历的文化感悟则是我们解开这串压缩包的钥匙。诗歌的文本简洁，但蕴含着最丰富和激烈的集体情感，它甚至不直接传递信息，而传递情绪和感受，在看到李白、随着视频里的上句吟出下句的时候，千百万人同时完成了一次共鸣。

至少在那一刻，由游戏为载体，以李白和月色为介质，所有的人被拉入到了共有的回忆之中。有一些专属于我们的感受被激活，我们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应和着李白的诗句。这种本能来源于我们从小耳边响起的“床前明月光”，来源于我们小学和中学在课本上读过的所有诗句，来源于我们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诗歌，来源于人们谈话和交流时不经意地引用，来源于触景生情时的脱口而出，也当然来源于那些传播了文化和共同感受的游戏。

我会想象一个场景，一个和你我一样的人，在城市里，在高楼下，在自家的院子里，在晚风吹拂的山上，或者在海浪轻拍沙滩的海边，在立交桥边，在静谧的田野旁，在喧嚣的酒席上。他可能是一个人，或有情侣或好友相伴，和父母在乘凉，或者在安抚自己的孩子，他可能在北京，在成都，在新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又或者在所有这些地方都有那么一个人。他刚刚打完一局游戏，用李白获得了胜利。他的视线从手机的屏幕上移开，向上看，看到月亮。他，和无数个他，都一样沐浴在月光下，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共同感受着温柔的月色。不知道那时他会不会想到，在一千多年前，李白也沐浴在同一片皎洁的月光下。